宋昭 第68章 反信谗而齌怒

作者:不见再不在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3-24 15:3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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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士将吕颐浩放开,吕颐浩颤抖着抬起袖口。

落日余晖,他凹陷的眼窝下满是阴暗,

嶙峋的脊梁在青砖上投下折戟般的影。

吕颐浩喉头滚动,俨然是已经下了巨大的决心。

他向前小迈两步,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金鱼袋砸地闷响:

“王爷问老臣是否还要再说。”

“老臣,却是还有话再说!”

“王爷,老臣今日偏要做个逆鳞的狂生!”

“古人说盖棺定论,盖棺定论。道君皇帝当下春秋正盛,龙体康健。纵有施政之失,此时定其是非,不会太早了吗?”

“这不是杀活人而定谥号吗?”

微凉晚风起,将二人的衣裳吹的猎猎起舞,刘备没有作答,只是袖中五指蜷了又展。

“崇宁三年汴梁大疫,京中安济坊光是甘草就发放了四千六百斤,臣亲眼见过妇人抱着退热的幼童在药局前叩头......”

“我了然了!“

“吕相公还是想教本王‘不及万一’的道理吗?哪怕衣服上全是被硕鼠啃食的洞,撕开磨出洞的补丁,里头说不定缝着几枚铜板吗?”

“吕相公是要教我沙中淘金吗?”

刘备猛然转身,背对吕颐浩,晚风更加强烈,吹的他的袍袖剧烈摇晃,吕颐浩的话在他心中莫名勾起了一丝烦躁。

吕颐浩咽下喉间腥甜,气血翻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再度提高了声音,斑白的鬓角渗出汗滴,在风中风干:

“布衣已烂,不可追也。但铜钱也是锃亮的,扔进清水里洗洗,照样能换半斗糙米。”

“难道要因为衣服烂了,钱就不要了吗?”

“沙中淘金又有何不可呢?”

吕颐浩反声诘问,一扫先前的颓势。

刘备没有作答,依旧背对着吕颐浩,唯有心中的烦躁愈演愈烈。

见刘备无言,吕颐浩也没有就这个问题再大做文章。

“但今日下官所论之事,非在破衣裳与其中铜币,还在其它。”

“说来。”刘备转过了身,再度看向了吕颐浩,袖中的手心中已全是汗水。

吕颐浩站立起身,躬腰下趋,目不过毂,声郎而稳,坐殿宰执奏对,当如此是。

他不是在对刘备说,他是在与大宋奏对,在与他理想中的大宋奏对。

“昔崇宁元年,道君诏令“天下州县皆立学”。某臣家乡乐陵县,烧窑匠之子持《千字文》入学,十指黢黑而书页雪白。至政和年间,太学扩舍至三千人,寒门占三成。虽不及世家子,然老农夜半闻子诵经,竟泪湿草枕,说的是“吾家八代睁眼瞎,终出个识字郎!”

“分内之事,各司其职罢了。”刘备淡声答道,袖中手掌握成了一只拳头。

“宣和画院待诏张择端,原布衣尔。因绘《清明上河图》虹桥车马,官家亲赐紫金鱼袋。彼时考题“踏花归去马蹄香”、“竹锁桥边卖酒家”、“深山藏古寺”皆得天地之气韵,考生所画亦合日月之灵光。道君抚掌笑赞:“此真得诗家三昧!”遂皆拔为魁首。画院擢才,竟比科举更风流。我朝诗词画赋,岂不远迈汉唐?”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刘备摇头,“山河之固,在德,在险,在谋,在人,非在诗词画赋。”,其袖中拳头握紧了三分。

“大观年间,明州市舶司年入百万贯。一闽商献龙脑香百斤,得授“承信郎”虚衔。某赴泉州港,见蕃商缠头、佩弯刀,却持算盘讨价,官牙居中传译,白银如水流般入帐。虽后来花石纲败了名声,可当时海贸之利,实解了西北军饷之急。”

“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刘备再度摇头,“下面赚,上面漏罢了。”,手背青筋虬现。

“政和五年,两浙路广种占城稻。有湖州老农笑言:‘这稻子命硬,二十日不雨照样抽穗。’昔年亩收一石半,今得三石余。”

“崇宁二年,道君诏,将《营造法式》推广至全国各州县。苏州水闸,以《营造法式》新制而建,水位刻痕精准如裁缝尺,旱涝保收自此始,苏杭富庶甲天下。”

“敢问王爷,凡此种种,也只是小信吗?”

刘备不语,双手骨节发白。

“纵使后人要算艮岳的账,要算花石纲的罪,要算道君的罪,难道在丹青史笔里,这些事也留不下半页纸的余地吗?”

“不要再说了!”

刘备难得失态,心中烦躁却是愈演愈烈。

吕颐浩却是不屈不挠:

“下官还想问王爷,难道官家仁德了,老百姓就都能填饱肚子了吗?”

“自然......”刘备脱口而出的应答突然卡在嘴边,一时如鲠在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颈。

“汉立四十年矣,文帝在位,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卖爵贩子之人数不胜数。”

“汉律贱商人,商人富甲一方,文帝尊农夫,农夫衣不蔽体。”

“闭嘴!”刘备怒喝。

“贞观二年,京师旱,蝗虫大起,是岁,关中饥,至有鬻男女者。”

“唐太宗开仓振粮,道路两旁依旧饿殍遍野。”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工部作此诗的时候,安禄山、史思明可还没有起兵呢!”

“闭嘴!”刘备再次怒喝。

“若说当今道君失德,那汉文帝、唐太宗哪个不是史书称颂、百代传扬的圣君、仁君、贤君?为何汉唐盛世,百姓仍要饿肚求生?”

“闭嘴!”

“闭嘴!”

“闭嘴!”

刘备眼底血丝暴起,接连说出三声‘闭嘴’,握拳已然用了十分气力,关节处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

吕颐浩似是被这突然的暴起惊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刘备,但随之,就又是将头低垂而下。

他还要继续说。

“建隆元年,河南诸州乏食。”

“乾德元年,齐、隰等州饥。”

“开宝四年,州府六水、一旱,诸州民乏食。五年,大饥。六年,水,民饥。九年,州府十二饥。”

“太平兴国四年,太平州饥。”

“淳化元年,开封、河南等九州饥。五年,京东西、淮南、陜西水潦,民饥。

“咸平五年,河北及郑、曹、滑饥。”

“景德元年,江南东、西路饥。二年,淮南、两浙、荆湖北路饥。三年,京东西、河北、陜西饥。”

“大中祥符三年,陜西饥。四年,河北、陜西、剑南饥。五年,河北、淮南饥。七年,淮南、江、浙饥。八年,陜西州府五饥。”

“天禧元年,饥。三年,江、浙及利州路饥。”

“天圣三年,晋、绛、陜、解饥。”

“明道元年,京东、淮南、江东饥。二年,淮南、江东、西川饥。”

“宝元二年,益、梓、利、夔路饥。”

“嘉佑三年,夔州路旱,饥。”

“熙宁三年,河北、陜西旱。四年,河北旱,饥。六年,淮南、江东、剑南西川、润州饥。七年,京畿、河北、京东西、淮西、成都、利州、延、常、润、府州、威胜、保安军饥。八年,两河、陜西、江南、淮、浙饥。九年,雄州饥。十年,漳泉州、兴化军饥。

“住口!”

“元丰元年,河北饥。四年,凤翔府、凤阶州饥。七年,河东饥。”

“元符二年,饥。”

“住口!”

“崇宁元年,江、浙、熙河饥。”

“住口!”

“大观三年,秦、凤、阶、成饥。”

“住口!”

“重和元年,京西饥。五年,河北、京东、淮南饥。”

念及此处,吕颐浩表情愈加肃穆,最终竟如信徒一般虔诚,唯有胸膛剧烈起伏。

他的谏言似钢针刺破滞重的空气,刘备的面色先是涨得通红,继而铁青如染寒霜,唇角神经质地抽搐数下。

待到那一串串年号化作重锤砸进耳中,刘备整张脸竟僵住般凝成石佛般的麻木,唯有干裂的唇瓣仍在启合,溢出沙哑、断续的“住口......住口......“

“大宋开国以来,自太祖太宗以降,拢共一百六十六年,哪一年少过饿肚子的百姓?难道王爷也要与宗庙里的牌位论论得失吗?”

“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开元盛世,所谓的治世、盛世,无非就是饿死冻死的百姓少一些罢了,难道王爷也要给汉文帝、唐太宗烧一道《执政得失品鉴》吗?”

刘备身躯突的剧烈颤抖,突然就从刚生铁长的顽强变为了风中摇曳的枯木。

如此举动,自然也吓了曹曚、韩世忠二人一跳。

“吕相公,今日的讨论要不暂且就到这里?明日还要赶路,不如早点休息?”

曹曚头皮发麻,今日是怎么了?中邪了?被人下降头了?

宰执被亲王挤兑地就要自尽,亲王被宰执驳斥地打摆子。

曹曚不知道二人到底在为何而争执,他只知道,这二人中但凡有一人出了点问题,他曹家的富贵大抵就到这了。

而一旁的田间汉子们,哪曾见过这种情景。县尉在他们眼中就已经是不可高攀的大人物了,更何况是亲王和宰相了。

因此,他们即便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蓦然于当场。

一时之间,此地居然陷入进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

“哗啦哗啦。”春风吹过,草木在晚风中不安地摇曳,无数沙尘扬起,迷人眼睛。

一道惊雷般的声响,从吕颐浩胸间迸发而出。

“道君在镇江,官家、宰相在汴梁,王爷在河北,天下事万般杂乱,岂能靠着一纸文书就全部解决?”

“出使金营,收拢残兵,击退宗望,北逐金贼,王爷血沸骨铮,锋藏岳峙可吞江河。”

“但若是因此,王爷就要小觑天下人,弃官家、弃宰执,一人去做那天下先,下臣只能说一句王爷轻佻,不可以除天下弊。”

“王爷,老臣这一把朽骨在宦海泡了四十年,早该油尽灯枯,然犹存飞蛾扑火的报国之志,只要大宋还有半寸山河在,臣就能剜肉作炬,为王爷、为官家、为大宋,劈开荆棘道!即便此刻我大宋弊政重重,但残阳洒江天,也终会有跃出山海的一天!未来依旧可期。”

“王爷,你天赋异禀,才不过弱冠之年,就已经位极人臣,匡政之责,王爷不可避。......但.......王爷……”

“你到底在怕什么?!”

吕颐浩的声音如洪钟大吕一般直冲刘备的天灵盖。

刘备在怕些什么?

“我在怕些什么?”刘备的身体不颤抖了,但嘴中却满是苦涩。

吕颐浩挺起了身,不再作声,刘备亦是不再言语,眉头紧锁,显然在思考一些什么。

此二人不言,此地便无人敢言。

此刻,此地再度重归寂静。

又过了许久,刘备才苦笑一声,他还是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怕些什么。

但无论怕什么,他都无法在此地找到答案了。

刘备躬身朝吕颐浩一拜,执弟子礼,声音肃穆:

“我受教了。”

“文书的题目可暂且不署,百官那也可暂且不送,雕版也可不刻。”

曹曚松了一大口气,吕颐浩也是一下瘫坐在地上。

先前的奏对,已经消耗这老头太多体力了。

“但官家和道君那儿,是必须要送一份的。”

“官家那儿,是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史为境,可以知兴替的意思。”

“至于道君那儿……”

“即便道君偶有良政,也早已是明珠蒙尘,弗如恶政远甚。”

“始作俑者,当知其作俑害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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