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来了!”
有丫鬟进来笑道。
黛玉寻思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心下正想时,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就进来了一位年轻公子。
只见一阵寒风卷着梅花香扑进荣庆堂,吹散了鎏金博山炉吐出的缕缕青烟。
八岁的贾宝玉便闪亮登场了: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袍,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
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
她的指尖不觉攥紧帕子,贝齿轻咬下唇,心里疑惑:“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宝玉向贾母请了安。
尚未细看妹妹,就见贾母叫他先去给他娘请安,他便忙转身去了。
不久回来再看,已是换了冠带。
只见他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了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
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
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
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一)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二)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
话说贾母一见宝玉身着,便嗔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
宝玉早就看到多了一个姊妹,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礼毕抬眼细看时,这一看便看呆了: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好一个神仙似的妹妹!
“咳咳。”
在贾母的提醒下,宝玉方回过神来,这时黛玉已默默低下头去,迎、探、惜三春皆捂嘴笑着这个呆子。
宝玉自然不会不好意思,他清笑道: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一把将宝玉搂入怀中,抚着他的背笑斥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她?”
宝玉却是面不红心不跳,对贾母笑说:
“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贾母听了满意,笑得直抚怀中宝玉:“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只见宝玉又走近黛玉身边坐下,细细打量一番,却问起:“妹妹可曾读书?”
这话可把贾母等人惊住了。
这个最是厌烦读书之人竟也会问别人读不读书?
黛玉偷偷瞄了一眼正满面含笑的贾母和三春姊妹。
犹豫片刻,才缓缓说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宝玉又问:“妹妹尊名是哪两个字?”
黛玉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说:“无字。”
宝玉灵机一动,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探春不解,便探身问是何出处。
宝玉一笑:“《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
探春不信,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
宝玉亦笑:“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这时,不知为何窗外骤然掠过惊鸟,满堂烛火亦微微摇曳。
只见宝玉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
来了来了他来了!
楚郁正津津有味吃着瓜,一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自己也要闪亮登场了……
众人皆不解宝玉何意。
黛玉寻思着是不是因为他有玉,所以才问起我有没有,便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
他一把摘下身前那玉,就狠命摔去,嘴里还骂道:
“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楚郁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好家伙!
这滋味就像是玩蹦极的最后那一下反弹,摔得脑袋晕乎乎的。
楚郁不禁想起那句脂批——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梗山下萧然坦卧何如?
他此刻真想回一句:它是自讨苦吃,我是无妄之灾啊!@脂砚斋……
荣庆堂内。
底下众人自然吓得一拥争去拾玉。
贾母急得搂住宝玉,腕间的翡翠镯磕在玉磬上迸出几声翠响,只见她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老太君心神这一惊,不经意间一股威压就向外四散,屋内便是一阵丫鬟婆子扑跪在地的窸窣声。
而始作俑者,贾宝玉早已莫名痛哭。
一旁的黛玉本来是被摔玉这一出吓哭了,可见贾宝玉哭的比自己还更难过伤心,一时间倒是无措起来。
只见宝玉满脸泪痕道:
“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主要受害人楚郁也无语了——这有理有据的还真是小屁孩心态。
……
贾母听出缘由,摆摆手示意众人起来。
她心念一转,便忙哄宝玉道:
“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着,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她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
因此她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她?还不好生慎重戴上,仔细你娘知道了!”
说着,便从丫鬟手中接来,亲自给他戴上。
黛玉自然听得出,贾母这番胡编是哄宝玉的,于是抹着泪默默无言。
而贾宝玉听见老太太这么说,想一想确实是大有情理。
也就不生别论了。
正所谓小儿易哄,又或者君子可欺以其方,皆不外如是也。
……
欲知宝黛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