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张简修当即为幼弟介绍起来。
“去岁各地爆发大头瘟,尤其是大同府、太原府,可谓是十室九病,传染者接踵而亡。
得大头瘟之人,头面红肿热痛,最后窒息而亡.......
咱们适才看到的那些人,看起来便是这症状!”
说话间,四哥张简修便觉得浑身痒痒的,好像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已经缠上自己。
锦衣卫平日里便要探查坊间异动,有无谋反叛乱,还有通缉朝廷要犯。
四哥张简修接触的人多了,对这个大头瘟自然也是有所了解。
经过四哥的描述,张允修有了概念,在脑袋里头简单搜寻了一下,算是明白了这个病到底是什么
所谓大头瘟,便是后世的流行性腮腺炎、流行性脑脊髓膜炎。
在中医称其是“热毒壅盛,上攻头面”。
这种流行病比起普通流感要更加致命,而且会非常痛苦,患病者往往高烧不止,在面部肿痛和咽喉的一点点红肿下,呼吸渐渐困难,严重者窒息而亡。
一时间,张允修的思维不由得有些发散。
这些日子来,他接触的都是朝堂争端,可却忘记千千万万大明朝的百姓。
实际上明朝灭亡的过程,就是伴随着一系列的天灾**,有明一代单单有记载的大型瘟疫,便有五十多次。
旱灾、水灾、蝗灾、地震各种灾害合起来,竟然超过了一千余次,简直是耸人听闻。
单单万历一朝,有记载的瘟疫便有:万历七年四月京师大疫、万历九年春隆平大疫、万历九年春雄县大疫,万历九年河间疾疫大作,死兦甚众......
在这个时代,应对各类瘟疫传染病并没有什么特效药,甚至也同样缺乏对于瘟疫传播途径的理解。
百姓们一旦遇到瘟疫,有些银钱的尚且能够开些药,死马当活马医,没有银钱的普通老百姓,便只能够硬扛过去。
“想什么呢?”见张允修在发呆,四哥张简修用手在他面前划拉了一下。
回过神来的张允修询问说道:“朝廷不管么?便任由瘟疫在京师肆虐?”
四哥张简修看傻子一样地说道:“朝廷管啊,如何不管了?朝廷自有法度赈灾,蠲免疫区赋税,施发一些米粥之类的,皆是处理疫病的办法。”
“有用么?”
“有用也没用,朝廷也有惠民药局,可害病的人太多了,官老爷都顾不上,何况是这些平民?
运气好的熬过病去,还能抢到几口布施的米粥,运气不好的没熬过去,连来领布施的力气都没有.......”
作为一名锦衣卫,四哥张简修对于民间的事情了解的十分细致,平常里头见过的苦命人太多,他也早已经习惯了。
四哥张简修打开了话匣子,便又继续说下去,而张允修则是越听越沉默。
“兴百姓苦也,亡百姓苦也,如今这年头四时不济,三月份里头岭南都会下雪,京师已经算得上是好了,去岁大同府下辖一个县府十室九空,怎一个惨字了得......这瘟疫熬过去了,也还是第一道槛,大灾配大疫,大疫配大灾,二者再配上**......卖儿鬻女和人相食这是常有的事情......”
伴随着张简修的讲述,张允修脑袋里头浮现出无数史料。
嘉靖九年,南和县“大疫,民多死”;
嘉靖三十三年,邢台县“疫瘧,人多死”;
...
最为触目惊心的,要当属六十多年之后的崇祯十六年,当时京师对瘟疫记载为。
“昨年京师瘟疫大作,死亡枕籍,十室九空,甚至户丁死绝,无人收殓者。”
一时间,任何对于才子佳人,权谋朱紫贵的幻想都破灭了。
这才是真正的历史,这才是普通人在历史上的位置。
与之比拟起来,后世网络上对于古人生活的推崇,借古讽今,简直是可笑至极。
“五弟?五弟?张士元?”张简修感觉到幼弟的异样。“你在想什么呢?”
他明白幼弟的感受,当即安慰说道。
“你年纪尚小,从前我听闻此类消息,也觉得触目惊心,可久了便习惯了,这个世道死的人还少么?
不单单是瘟疫,你去边镇上看看,受到鞑子劫掠而被屠的村子还少么?沿海诸地村庄受倭寇侵扰,动辄也是一个村子之人被屠戮殆尽。
咱们帮不了他们,也帮不起他们,过好自己比起什么都好。
朝堂之事事,让爹爹这种人来烦便好了。”
四哥张简修说得很对,可正是因为太对了,才让张允修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越发沉默。
生怕幼弟魔怔了,张简修继续安慰说道:“你读书比我厉害,引经据典在爹爹面前尚且能够不怯,应该知道史书上皆是如此,平头草民不过是匆匆过客,连名字都不曾留下,此事古今便是如此。”
张简修再次强调了一下这句话。
可似乎是触动了灵魂中某一条弦一般,张允修幽幽然抬头看向四哥问道。
“古今如此,这便是对的吗?”
“这......”
四哥张简修一时间有些语塞,转而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说不过你,不过道理是那个道理,你找朝堂诸公找老头子来,他们也会这样说。
天下的流民和可怜人太多了,咱们救不过来的。”
张允修一阵沉默,拉开车帘,看向一眼望不到头的送葬队伍,以及萦绕在耳边地哭声,嘴里喃喃说道。
“四哥你放心吧,咱们自家事情都没处理好,我尚且没有心思去管天下事,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四哥张简修看了幼弟一眼,也不知道幼弟这话,是否违心。
......
马车停在午门之外,张允修二人终究没有张居正的待遇,只能够由宦官带路步行进入皇宫之中。
一路上有些沉闷,四哥张简修不免转移话题,笑着说道。
“士元啊,哥哥我的身家性命可系在你身上了,你可务必要好好经营那个什么药铺。”
适才马车上,好说歹说,四哥张简修给银票裹上了好几层干净的布,张允修才总算是收下了这几张银票。
钱不多,三千两左右,不过已然是他全部的财产。
比起上次,这次真的算是孑然一身了。
只能说,金钱会让人变得盲目,张允修创办报纸的光环实在是太大了,由不得张简修不心动。
张允修心情稍微有些沉闷,不过他并非多愁善感之人,比起在一件事情上内耗,他更加喜欢用行动去解决。
听四哥如此在乎此事,张允修也不免生出些恶趣味。
他笑着说道:“我的能力,老哥你还不知晓?保准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那我便放心了。”张简修拍了拍幼弟的肩膀,不由得有些感慨。“咱们家中都是一群书呆子,而今便只有你机灵一些,我看大哥寡断,二哥无谋,三哥少智,张府中的英雄唯你我二人尔!”
张允修打了一个激灵,想到上回自己在张居正面前编排老哥的话,不知道有没有传到几位哥哥的耳中?
有些心虚,可他还是说道:“四哥你少看些《三国演义》吧。”
到了万历朝,《三国演义》这本书早已经成型了,像是张简修这类武夫,比起什么才子佳人话本,显然更加喜爱水浒、三国。
张简修看了一眼前头领路的宦官,压低声音说道:“说认真的,咱们家今后真要靠你了,士元你可千万与陛下攀上交情......”
张允修点点头,也压低声音说道:“四哥你且放心,我必然会好好忽悠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