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非张士元!”
“???”
张允修原本自信满满的表情,顿时在这句话之下,差点分崩离析。
身份被发现了?
张居正纵横官场多年,仅仅几个照面,便将我看穿了?
可我是魂穿,不论是外貌还是各种细节习惯,几乎与原主一般无二。
即便是近来,自己做了许多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不过也可以与原主荒唐的性子契合。
再加上阳明公《传习录》的顿悟。
“神童”和“顿悟”,这两个概念在古代并不鲜见。
张允修神情开始有些变化,连手掌都不由得沁出汗水来,他开始明白穿越绝非易事。
可他便要这样坦白身份?不到万不得已,张允修绝对不会做这种毫无益处的事情。
正当纠结之时,他余光突然瞥见角落里一张稿纸,那是张居正协助他抄录的“医学常识”。
字迹工工整整,笔锋端正优美,比起后世精装印刷出来的,好上太多了。
一瞬间,张允修突然明悟了什么。
古人从来没有穿越的概念,顶多用鬼上身和妖魔作祟来解释。
子不语,怪力乱神!
作为传统儒学的坚定践行者,张居正从来都是信奉经世致用,又怎么会信奉什么鬼神之说?
想明白了这一点,张允修不再害怕,也有了几分底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撒谎的意思,用十分悲呛的语气说道。
“旧的张允修已然死了,而今是新的张允修。”
张允修说的是实话,可在张居正听来,却是另外一种意思。
“哼!”张居正冷哼一声说道。“我便知道!你倒还要瞒我多久?”
张允修微微低下头,想要挤出几滴泪来,可发现根本挤不出来,只好作罢。
可还是用动情的话语说道:“孩儿...孩儿...想成为如同爹爹一般的人啊!”
“你!”
看到一张还带着稚气的面容,还有一双有些湿润的眼睛,张居正心头软了一下。
毕竟是自己最为疼爱的幼子,他灰白交杂的美髯微微抖动,可还是咬着牙说道。
“你实在是不该......瞒我!”
张允修不回答,而是反问说道:“我为何如此,难道爹爹不知晓么?”
“你!”
张居正后退了一步,心中一些疑窦渐渐解开,脑海中的记忆涌出。
终于想到了从前的旧事,可以解释幼子近来的变化。
从前,为何让张允修伴读万历?
若他真是个欢脱性子,真是不务正业,会让他去伴读万历么?
张居正想起蒙学时,幼子还是个极为聪明乖巧的孩子,相较于他的几位哥哥,张允修身上展现出极其不一般的天赋。
故而,他才会让张允修伴读万历。
可是后来......
不论是小皇帝万历,还是幼子,二人的性情随着年龄渐长,似乎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皇帝越发的叛逆,不愿遵守一位明君的操守,而幼子也......
他想成为与我一般的人。
这句话忽的在张居正内心回荡。
哪个父亲不希望,儿子说出那句,想成为与父亲一般的人?
一时间,张居正的心中生出几分温情来,那是他多年宦海沉浮,所渐渐失去的东西。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又何苦如此呢?”
从张居正的表情,以及零碎的记忆之中,张允修很快掌握了事情发展的脉络。
张允修略有些动情地胡编乱造起来:“从前父亲推行新政,正是轰轰烈烈之时,让儿子伴读陛下,乃是有培养儿子之意。
可父亲忽略了一件事情,儿子越发优秀,便越发有人忌惮父亲?
蛟龙有麒麟子,岂不令人窥探?
所以,比起成为不可一世的‘神童’,韬光养晦才是协助父亲新政的最好办法!
韬光养晦那便是从前的张允修,而今日之张允修,不再想隐藏下去了。”
这话有些牵强,可却符合张居正的心理预期,并给了他一个幼子身上变化的解释。
不是这个原因,还能是什么?
自家孩子难道还能有人冒充不成?
张居正这样的人,身处于这个时代,不仅不会相信什么鬼神,更加不会相信重生穿越之类的概念。
所以,除了幼子韬光养晦,还有什么答案?
排除一切不可能的答案,剩下那个再不合理,也是真正的答案。
一时间,张居正的脑袋里头开启了无限回忆。
在回忆里,幼子从一个乖巧聪慧的孩子,渐渐变成了一个桀骜不驯的荒唐孩子。
可忙于朝政的张居正,根本没有重视这一点,就像是他从来不去关注,自己对于万历皇帝的教育,是否有些太过严苛一般。
而他每日在书房奋笔疾书的时候,幼子也偷偷躲在书房之中,独自用功。
每当幼子做出“荒唐”之事时,自己却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严加训斥。
这么多年来,对于幼子少了关心和管教,张居正是于心有愧的。
在这些情感的交织之下,张居正一颗坚硬的心,渐渐柔软。
人老了,便愈加重感情。
一时间,他手掌有些颤抖,伸手想要抚摸张允修的头顶。
可却发现,自己却够不着。
幼子长大了,早就比自己高出半个头。
他翕动嘴唇:“好孩子!好孩子啊!”
可张居正还是有些悲痛地说道:“你今日也不该如此孟浪!朝堂之事.....”
“爹爹!”张允修一脸郑重,似乎带着些决绝。“此一时彼一时也!少年当应时而动!方不负您养育之恩!”
他看向张居正佝偻的身子,以及苍老的面容,将对历史的遗憾,伪装成了对老父的关怀。
“您的身子越发差了,皇帝越发长大了,新政还能够顺利走下去吗?
若是有一天......”
张允修用袖子擦了擦不存在的泪水。
“若有一天您驾鹤西去,不仅仅是张家的灾难,也将是新政的灾难,将是千千万万大明朝百姓之灾难。
难道这一切,父亲预见不到么?”
张居正后退了两步,明白幼子苦心,又想到这些年来,对于他的误会,让他有些心悸。
想起了自己对于幼子的责骂,又想起若自己死后可能发生的下场,他不由得悲痛万分。
可事已至此,张居正也只能说一句。
“朝廷新政至此!我已无退路可走!”
他不是不想,实是不能!
急流勇退?皇帝不会同意的,他需要元辅张先生,帮他处理想要逃避的朝政。
因新政而起的新贵,也不会同意。
因新政而落的官员、勋贵,也同样不会善罢甘休。
为了新政,为了这么多年的努力,这便是张居正不得不坚持下去的理由。
“不!您还有孩儿!”张允修坚定地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刻不容缓了,咱们再也不能韬光养晦了,您的身子越发差劲了,可却无人能够继承您的衣钵。
我见大哥张敬修寡断,二哥张嗣修少智,三哥张懋修无谋,四哥张简修不提也罢!
我张允修不站出来,何人来保护我张家,何人来护住父亲的新政!”
张居正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实际上他哪里会不明白?
强如霍光一般的名臣,最后也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一本《贞观政要》他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便连以“天子镜”著称魏征,死后都差点被唐太宗拉出来鞭尸。
自古以来,权臣哪有善终的?
可他终究是个固执的人,你让张居正相信,十四岁的张允修能够挽救新政?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张居正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摇摇头说道:“你是个好孩子啊!可惜......”
可惜张允修的年纪还是太小了,于朝政来说太过于青涩。
如今的张居正,有一些偏执,可他还是清醒的。
难道真要靠这个幼子来实现新政的延续么?
他有些累了,拉出椅子坐在书桌面前,一边看着张允修所写的“医疗小妙招”,端详着感慨说道。
“为父最为后悔的,便是这些年疏于对你的照顾,若是能多抽出一些时间......”
他觉着,幼子还是有天赋的,无非是走错了道路。
便如万历皇帝一般,二人自小都是聪慧乖巧的孩子,为什么会变得如此?
张居正不明白什么是教育心理学,他只觉得自己的教导还不够“细致”,还不够“严苛”。
不论是万历皇帝,还是对幼子都是如此。
如若细致了,他怎会连幼子韬光养晦,都觉察不到呢?
见张允修还想要说话,张居正摆了摆手,似乎失去了在这件事情议论下去的兴趣。
他目光如炬,又看向张允修说道。
“你前次与我说,报纸出则可辨明新政之成败,如今可否谈谈了。”
张允修心中咯噔了一下。
果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