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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铁。

“嘎吱”“嘎吱”车轮碾过棋盘街的青砖。

最终,马车停在一处高门大院前,张居正掀起车帘,身形迈出马车,下来的时候,神色显得有些凝重。

游七早在门房候着,当即迎上来说道。

“老爷今日怎么不乘轿子,改乘坐这马车了?您这身子可禁不起颠簸。”

相较于轿子来说,马车显然太过于颠簸了,这便是为什么大部分的明朝官员,都不愿意乘坐马车的原因。

况且,张居正有肠澼这件事情,身为贴身管家的游七,自然也是知晓。

肠澼之症,可着实是不能够太过颠簸。

张居正拍了拍有些皱巴的朝服,一脸的疲倦,呼出一口气说道。

“还不是为了早些回来。”

游七会意,五官都拧在一起,叹了一口气说道。

“老爷......五少爷他......嗨!”

朝堂上的事情,游七素来帮着张居正沟通各大官员,消息自然是灵通的。

实际上,他对于这个小少爷也是有意见的。

从前尚且能用年纪小解释,可这次再说什么年龄小也是无用,年纪小能在朝堂上掌掴大臣么?

简直是闻所未闻。

也便是皇帝不追究,也便是他是张居正的儿子,不然早就拉到西四牌楼。

这会儿已经可以入殓残躯了。

张居正面容古板,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在府上么?”

游七点点头说道:“五少爷早些回来了,一回来便去书房,看起来正在用功读书......”

游七表情有些尴尬,五少爷犯了如此大错,此时用功读书怕是来不及了吧?

他太了解自家老爷的性子了。

此次,张府老太君来了,也没有什么回转的余地。

游七甚至已经找好郎中,就生怕张居正给儿子打死。

正在他思量之间,抬头一看,张居正已经无影无踪了。

.......

漫步入后堂,回廊曲折,路过亭台水榭。

张居正最后停在了书房窗户前。

淡淡的黄色烛光从窗户纸透出,依稀可以看见,一名少年手里握着把狼毫笔,在纸上书写的速度飞快。

看到幼子略带滑稽的模样,张居正眯了眯眼睛,脑袋里头想起上回幼子提到的一个词。

“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虽不愿承认,可这句话,还是说进了张居正的心坎之中。

他若为权为财,大可如严嵩一般,长袖善舞,上可讨好皇帝,下可喂饱百官。

届时反对他的人会少很多,他也不同严嵩,凭着与皇帝的情分和各方派系的关系,明哲保身也不是不可能。

他却偏要走那条最为艰难的道路。

可你要问张居正后悔吗?他定然是不后悔的。

没有什么征兆,张居正径直便走入了书房之中,远远便看到张允修奋笔疾书的模样。

握笔的姿势也并非寻常毛笔的握法。

越看越像是......离经叛道之徒......

这个孩子,越来越不像自己从前熟悉的幼子了。

要说从前,他还只是小打小闹的荒唐,如今......

张居正神色复杂,又端详了幼子侧脸一眼,终究缓缓来到书桌面前。

却又看向书案上那些犹如狗爬一般,密密麻麻的字体拧在一起。

感觉胸口顿时一闷。

呼出一口气,再次忍住了。

张居正没有说话,而是从一旁拿出张白纸,笔架中取一把羊毫笔。

紧接着,他撩起自己的长袖,露出一双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颔下长须随着动作微微飘动。

不一会儿,一排排工整的台阁体,便跃然纸上。

张居正将幼子稿纸上原本的内容,完完整整的重新抄录了一遍。

写着写着,他发现上头不对劲,为何都是医家的内容。

逆子又开始研究医道了?

就当张居正打算询问之时,却见张允修又将另外一张写好的稿纸递过来,脸上露出十分贱兮兮的表情。

“爹爹,劳烦了。”

张居正感觉喉咙处有什么东西堵住,上不去又下不来,可终究是接过了那张稿纸。

就这样一来一回之间,张允修写完的稿纸,张居正立即为其抄录一遍,随后将其整整齐齐放在一旁。

不知道的人看起来,只会赞誉一声“父慈子孝”“书香门第”,可若真有人进入到书房之中,才能够感受到二人一言不发的恐怖气氛。

终于,张居正似乎是抄累了,他瞥了一眼幼子手上的狼毫笔,莫名其妙说了一句。

“也怪为父,疏于对你的管教,浪费了这一把上好的狼毫笔,你这些字,简直是......”

张居正没有说完,可张允修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朝堂上的官员,惯是喜欢打机锋,张居正自然是其中出神入化一般的人物。

张允修用牡痔都能想明白,张居正这是在借笔讽刺自己,空有一身才能,却不事正途。

然而,张允修不打算接招,你只要接话,便会陷入到无耻大儒的辩机之中。

所有,他选择直接了当。

“那魏允贞死了嘛?”

张居正皱了皱眉头,很难受的样子,有些憋得慌。

最后用一句话继续教导说道。

“礼记言: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你也该明白,任何事情逼得太紧不妥,放得太松也不妥,唯有中庸才是正道。”

张允修不是听不明白,就是不愿意听教导,他只注意到一点。

太紧不妥?

我却觉得紧点好啊!

心里面皮一下,很开心。

可面上还要对张居正询问说道:“无罪释放?”

张居正这才肯回答:“杖二十,革职为民。”

点了点头,张允修当即悟到了老爹的意思。

“打了个半死,然后赶回老家了?”

张居正不语,算是默认了。

这个“杖二十”和今日朝堂上的“廷杖”,显然是不太相同了。

后者乃是让魏允贞死,前者则是要让他生不如死,不过总归是留了他一条命。

张允修呼出一口气说道:“看起来朝臣们还是跟陛下妥协了。”

显然,朝臣心里头还是清楚的,这《议改土归流》的文章一出,报纸不想开下去也能开下去了。

那《万历新报》已然印发全京城,不日便会传遍大江南北,这是挡不住的。

届时,天下芸芸学子都能学到此文,朝廷想要采用《议改土归流》,就很难去否认《万历新报》的价值。

加之报纸深受百姓喜欢。

皇帝喜欢、百姓喜欢、读书人喜欢,便连首辅张居正也态度暧昧,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再反对有什么用呢?

若是再一味逼迫,激怒了小皇帝,不仅魏允贞会失去性命,恐怕又得搭上几名御史言官。

嘴上主义,心中生意,清流们可太懂妥协的艺术了。

与其拼个鱼死网破,倒不如顺水推舟,假装保住魏允贞一条性命,在士林那边也有交待。

至于报纸和话本小说的存在?定然是今后再徐徐图之。

想了想张允修不免感慨:“朝堂诸公还真是老奸巨猾。”

论审时度势,论攻心,若不是开挂,他还真没资格跟这些人斗。

见张允修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

张居正冷脸教训说道。

“你取了个巧,若非陛下袒护,今日在朝堂上的表现,便连为父也保不了你。”

张允修摇摇头说道:“爹爹不明白么?这便是孩儿想要达到的,我若想让陛下信任于我,单单靠些情谊,靠一些小说话本是无用的。

价值和需求能够构建信任,而陛下的需求,便是要一个孤臣!

想做孤臣,便只能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

张居正眯起了眼睛,眼神越发冷冽起来,原先压抑的怒气,终是要爆发。

他怒气上涌。

“可你不该当朝殴打朝廷命官,辱骂朝堂百官,你可知此举有何等下场?!”

毫无分寸,这便是张居正对于幼子白日行径的评价。

一个毫无官场经验的少年人,贸然参与到官场的争端之中,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不仅仅是他自己找死,便连他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张允修则目光炯炯:“孤臣,便是要为君分忧,我今日不打魏允贞,不羞辱朝堂诸公,如何能够获取陛下之信任?”

张居正毫不留情:“尔安敢认定,陛下定然会袒护于你?若非我在这朝堂还有三分薄面,你今日乃抄家灭族之举!”

皇帝跟我串通好的,怎么不会袒护我?

张允修在心中腹诽。

可话说回来,要是没有个好爹,没有张居正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单单赌皇帝的袒护,他还真不敢干这些事情。

可张允修有另外的想法,论起祸及家人,我这算哪跟哪?

他对上老爹的眼神说道。

“爹爹行新政,树敌无数,可曾想过家中上上下下几十余口人?可曾想过高堂老母?可曾想过我这个幼子的安危?”

这三句灵魂拷问,可谓是诛心。

张居正身子颤了一下,愤怒爆发:“尔安敢与我如此说话!”

从前的张允修,哪里敢这样与自己说话?

“爹爹还要执迷不悟么!”张允修丝毫不肯退让。“你修身求己,呕心沥血,能够支撑起这大明王朝,能够推行下去新政,可你终有力竭的那一天,届时便是我张家家破人亡之时!

‘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之理,难道还要儿子教你吗?天下岂有一人推行之吏法可长久乎?”

天下岂有一人推行之吏法可长久乎?

这句话不断在张居正的脑海中回荡,也击中了他的一个软肋,一个一直以来不愿意触碰的问题。

可这些问题,竟然是从幼子口里说出的?

张居正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觉得幼子身上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变化,或者隐藏着什么秘密。

近日来的总总,绝非是读《传习录》可以解释的。

他想到了上次,张允修顶撞自己的话语,尚且还未清算。

比起从前,今日张允修无疑是指着自己的鼻子骂,甚至连朝堂上的言官,都不敢这般放肆。

张居正胸膛起伏,愤怒之余,也意识到一些不对劲。

从前,幼子虽然荒唐了些,可从来不会如此顶撞自己......

正当张居正思考之时。

张允修又无奈摇摇头说道:“爹爹,你已然是取死之道,届时不论是新政还是你努力的一切,都将化作幻梦泡影!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此言一出,张居正顿时好像明白了什么一般,面如寒霜,从胸中发出冷冽且带着确定的声音。

“尔非张士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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