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殷澄也收到消息赶了过来,加入救火队列。
但火势太大,如今又是夏季,天干物燥,木质房梁随着夜风一点就着。
尽管抢救及时,可大部分家具还是被烧毁,被烧的漆黑的房梁也是摇摇欲坠,看这样子肯定是住不了人了。
江玄灰头土脸地站在院子里,望着眼前的残垣断壁,一时无语。
这时殷澄也走了过来,同样蓬头垢面,狼狈不已。
望着江玄沉默的样子,他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江玄的肩膀,安慰道:“表弟,节哀,房子没了重新修建就是了,暂时先搬过去我家住吧。”
江玄深吸口气,点头道:“我没事儿,多谢了表哥。”
说罢,他便走过去,朝着救火的人群抱拳道谢:“今夜劳烦各位了,在下感激不尽,日后但有差遣,江某绝无二话……”
“江兄言重了!”
“小事罢了,江大人客气了……”
殷澄站在原处,望着正在与众人寒暄的江玄,虽然波澜不惊,还面带笑容,但他不知为何却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寒意。
转头看了眼沦为废墟的院子,他眼中也闪过一抹煞气,咬牙道:“烧我表弟的房子,这事儿完不了!”
……
房子被烧毁,暂时没地儿住,江玄也未拒绝殷澄的提议。
打发走救火的众人后,他走进院子随便收了些还能用的东西,又把父亲江松林留给他的七十多两银子从废墟里挖出来带走,便跟随表哥殷澄前往他家。
殷澄家也在城南,两家距离不远。
不过与江玄不同,殷澄家里还有个母亲,也就是江玄的姑母,而殷澄又尚未娶妻,倒也还勉强住得下人。
在听说江玄的房子被烧毁以后,殷母也是又气怒又心疼,丝毫没考虑就赶紧去收拾空房,安排江玄住下。
面对姑母的询问,江玄不想让她担心,便没有多言,只是谎称不小心走了水。
随后在面对姑母二人主动提出借钱给他修建房屋,江玄也声称父亲留给自己的钱财足够重修,并未接受。
姑母好骗,但殷澄却知晓这事儿不简单,见江玄一直闷闷不乐,便提议带江玄出去喝酒,打算顺便问问情况。
江玄本是不大想去的,可望着姑母担忧的表情,他还是随表哥出去了。
两人就近找了家酒楼,随便点了俩菜。
殷澄也没着急询问缘由,道:“我还约了个朋友,一会儿就到,他是南镇抚司的,官职比你我哥俩儿都大,今晚介绍给表弟你认识认识,以后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就找他说说,准没问题,我这哥们儿最重情义了。”
南镇抚司?
江玄眼神微动,道:“表哥你这朋友叫什么?”
“他叫裴纶。”
殷澄笑道:“之前和我一块儿当差的,不过他可比我有出息多了,不仅武功比我高,能力也比我强,现在都已经升百户了,前途不可限量!”
果然是裴纶!
江玄目光闪烁,重情义这方面,裴纶确实没得说。
这时殷澄指着门口道:“你看,他来了!”
江玄回头望去,便见一个年纪与殷澄差不多大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一身黑色长袍,身材高大魁梧,浓眉大眼,面容宽厚沉稳,颇有几分大侠风范。
“裴纶!”
殷澄起身相迎,直呼其名:“怎么这么晚才来?”
裴纶十分熟络地到桌边入坐,端起倒好的酒水先饮了一口,才叹了口气道:“别提了,这两天可忙坏我了。”
“对了,这位是?”裴纶看向江玄,有些好奇,以往聚会殷澄是从来不带其他人的。
殷澄拍了拍江玄的肩膀,笑道:“我表弟江玄,接了我舅舅的职,刚入职半年,今天才升的小旗。”
裴纶有些惊讶:“刚入职半年就小旗了?兄弟前途无量啊!”
江玄拱手道:“百户大人说笑了,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裴纶也拍了拍江玄的肩膀,笑道:“既然是殷澄的表弟,那就是自己人,用不着这么客套,我们不玩那些虚的。”
江玄闻言也笑了笑,点头道:“裴兄说的是。”
“这才对嘛。”
裴纶笑着举杯:“来走一个!”
江玄举杯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气氛顿时活络了许多。
殷澄问道:“对了裴纶,你刚说这两天忙?忙什么?”
裴纶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东厂郭真公公那件案子,从你们北司转到我们南司,就是我负责的,兄弟我的前程啊,现在可全在这案子上了。”
“这么巧?”
殷澄有些惊讶,随后摇头道:“这案子可不好查,现场根本没留下凶手的痕迹。”
裴纶嘿了一声:“你别说,我还真查到点东西。”
“嗯?”殷澄二人都疑惑地看向他。
裴纶环顾一圈,见无人注意,这才凑近两人,低声道:“郭真的案子,可能与你们那位上官沈炼有关。”
“沈大……沈炼?”
殷澄不解:“他不是和北斋的和案牍库失火的案子有关吗?怎么又扯到郭真身上了?”
“就是因为这两件案子,我才更加确定与他有关!”
裴纶目光闪烁:“自从接手郭真的案子以后,我就去查了郭真的底,但一直没什么头绪,直到昨夜沈炼劫狱,你们北司的总旗凌云铠被杀,这件案子也转到南司,我就又去查了沈炼的底,你猜我查到什么?”
“查到什么?”殷澄适时捧哏。
裴纶目光兴奋:“八年前的萨尔浒之战,沈炼和郭真都在西路军中,西路军虽然全军覆没,但沈炼和郭真都活了下来……”
“你是说……”殷澄瞪大眼睛。
“不错!”裴纶坚定道:“我肯定,这两人在八年前就已经相识!”
“还有北斋……我查过这个女人,永安寺的静海和尚说,沈炼也收过不少北斋的字画,所以沈炼和北斋也是早就相识的,那么他劫狱救人就不足为奇了。”
“至于郭真,我查到他去金陵楼,是为了赴约,有人设局要杀他!”
殷澄脸色微变:“沈炼?!”
“不!是北斋!”
裴纶深吸口气,道:“我在他家里找到张纸条,那纸条上写着‘明时坊金陵楼,专候公公’,落款之人,就是北斋!”
“如此一来,这三件案子就串起来了!”
“沈炼、郭真、北斋,这三个人早就相识!”
“沈炼先是在金陵楼设局杀了郭真,跟着又故意放跑北斋,但他没想到北斋又被凌云铠给抓回来了。”
“于是为了救出北斋,他火烧案牍库造成混乱,再趁机潜入诏狱救走北斋,没成想被凌云铠半路拦截,他便又动手杀了凌云铠!”
“这几个案子,全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现在唯一的疑点,就是他与郭真和北斋的关系,还有他为何要杀郭真?”
裴纶紧盯着殷澄和江玄,道:“只要找到沈炼,这几个案子就水落石出了,殷兄、江贤弟,别怪哥哥我没提醒你们,这可是立功升职的大好机会!”
“你们用你们北司的人,我带我们南司的人,只要赶在其他人之前找到沈炼,功劳就全是我们的,升官发财近在眼前!”
闻言,殷澄的呼吸也急促起来,眼神炽热。
江玄注视着裴纶,心中也不由感慨。
能查到这一步,确实牛逼!
裴纶这破案的本领,的确是没的说,难怪这么年轻就能当上百户。
“干了!”
殷澄脸色发红,一锤桌面,道:“要怎么查,全听你的,反正我们现在也没有直属上官,镇抚大人不可能随时盯着我们,我那一队人,随时听你指挥!”
裴纶点头,又看向江玄:“你呢?江贤弟?”
江玄并未着急表态,沉默片刻,反问道:“裴兄你打算怎么查?”
裴纶沉声道:“这几件案子太大了,尤其是郭真的案子,我查了他的底,他是东厂内官监的掌印太监,正四品官职,他的死,一定有特殊缘由!”
“所以这份功劳我们吃不下,万一后面又扯出点其他的事,我们也扛不住,必须找一个能扛得住的人来帮忙,我们跟在后面喝点汤就已经足够了。”
“那你准备找谁?”殷澄问道。
“你们北司这边的千户,陆文昭!”
裴纶沉声道:“他之前是沈炼的上官,又是正五品的千户,刚好合适,因为这么大的功劳,足够他升一级都绰绰有余了,剩下的功劳我们平分,也足够往上升一级的了。”
“尤其你们俩,这次直接越过总旗,升百户都有可能!”
幸好你没去找陆文昭,不然你的腰子可就保不住了。
江玄摇了摇头,道:“裴兄你的推断没什么问题,不过我觉得,你可能还忽略了一件案子。”
“哪一件?”裴纶疑惑道。
“上个月,皇上太液池落水一案。”
裴纶和殷澄皆是色变。
殷澄皱眉道:“表弟,皇上落水只是意外,都未曾立案,你提这事儿做什么?”
“是啊江贤弟,莫非这事儿同这几个案子有何牵连不成?”裴纶也不解。
江玄深吸口气,道:“之前我在北司值守,整理案牍库时,闲来无事便翻阅了一些文件,偶然看到了一本名为宝船监造志的册子,那册子上记录了皇上新造宝船的建造人员名单。”
“而其中,负责监造宝船的官员……正是东厂内官监的郭真!”
“什么?!”
裴纶脸色骤变,豁然起身,旋即又很快意识到自己此举会引来注意,四处看了一眼后,又重新坐回去,但眼神里却依旧带着震惊,紧盯着江玄,压低声音道:
“你的意思是,皇上落水一事,并非意外?!”
殷澄亦骇然失色。
江玄平静道:“是不是意外我不清楚,但郭真被杀,必有缘由,还有案牍库被烧毁一事,实在太过偶然。”
“谁都知道火烧案牍库是诛九族的大罪,如果沈炼只是为了救人,他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险去烧案牍库。”
“此举,难保不会是有人想要达成某种目的,或者说……”
“毁灭证据!”
裴纶接过话题,呼吸急促:“沈炼、郭真、北斋、皇上落水……如果真如贤弟所言,那么郭真可能是被灭了口,这也许是本朝第一大案,背后有人想要谋害皇上!”
“你是说……沈炼?”
殷澄吞了吞口水,低声道:“他哪来这么大胆子谋害皇上?而且,动机呢?他这样做有何意义?”
“不!”
裴纶目光闪烁,摇头道:“沈炼绝不是主谋,说不定,他也只是一枚棋子罢了,背后绝对另有其人!”
“还有人?是谁?”殷澄皱眉。
裴纶深吸口气,道:“皇上膝下无子嗣,如果皇上死了,殷兄你觉得,谁会是最大的受益人?”
殷澄微微愣神后,顿时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信王?!”
“不错!”
裴纶断然道:“按照皇位继承制,若无子嗣,兄终弟及,一旦皇上驾崩,必是信王继承大统。”
“所以,如果京城里有人希望皇上出意外,除了信王之外,再无他人!”
“只是没想到,信王竟如此胆大妄为,敢在皇上的宝船上动手脚……”
裴纶有些感慨:“那可是他亲哥哥啊,都说皇室无情,果然不假!”
江玄适时开口:“不止是沈炼三人,前天晚上我抓北斋时所杀的那个贼人,还有今晚来伏击我、烧我家房子这两个,我怀疑他们也是一伙的,全都是信王的人。”
“什么?!”
殷澄脸色微变:“表弟,你可曾确定?”
“还有这回事儿?”裴纶也有些惊讶:“贤弟你家房子被烧了?”
江玄眼眸微冷,简单讲述了一下抓捕北斋一事,还有今晚的事件经过。
“如此说来,贤弟你是由于北斋的案子,遭到了报复?”裴纶眼眸微眯。
“不错。”
江玄点头:“现在只要找到北斋,就能找到背后的这帮人,这几个案子也就能破了。”
“不过,如果我的猜测不假的话,这样做,就代表我们接下来是要与信王为敌,二位哥哥可决定好了?”
江玄平静地盯着两人。
两人闻言也沉默了下来。
裴纶脸色一阵变幻后,沉声道:“查案本来就是我们锦衣卫的职责,有何好怕的?”
“不错!”殷澄也突然咬牙道:“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拼一把!”
“要是成了,升官发财,输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江玄摇了摇头:“也用不着这么悲观。”
“贤弟有何方案?”裴纶不敢再小瞧江玄,认真听取建议。
江玄眯眼道:“第一,就按裴兄所言,找个能扛事的,如此就算最后失败了,也有人顶在前面,我们只是小人物,对方未必会在意我们。”
“不过,陆文昭还不够格,而且他也未必靠得住,得重新找一个。”
“贤弟觉得找谁合适?”裴纶问道。
“这件事,本来找东厂是最合适的,如今东厂势大,除了皇上不惧任何势力,万一真出了事,东厂绝对能顶得住压力。”
“但我们几个,恐怕还够不着东厂,而且就算够上了,事情办成,功劳也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所以,退而求其次,找北司的镇抚使,许显纯。”
“他是东厂在锦衣卫的代表,又是魏忠贤的义子,身份地位都正好合适。”
“最主要的是,这个人不算太过自私,我们把事情告诉他,最后如果办成了,他多少也会记我们点好,不至于过河拆桥。”
裴纶微微点头,道:“行,就依贤弟所言,明日我亲自去找许显纯。”
江玄点头,继续道:“第二,郭真与皇上落水有关一事,暂时得保密,除了我们三个,不得入第四人之口。”
“为何?”殷澄疑惑道。
“一来,如今案牍库已经烧毁,那本宝船监造志肯定也消失了,只凭我们一张嘴,别人不一定信我们。”
“二来,瞒着此事,我们就可以直接盯着信王府,可以比别人更快找出凶手,获取首功。”
“此外,如果这事儿失败了,我们也不用直接把信王给得罪死。”
“最好的办法,就是正常查沈炼和北斋的案子,就算最后真引出了信王,我们也是正常查案,在职责范围内,不至于让别人认为,我们一开始就是冲着信王去的。”
闻言,裴纶沉吟片刻,点头道:“贤弟所言有理,就按贤弟说的办,明天我找许显纯,只说沈炼、北斋和郭真的案子有关,其他的就让他自己去猜吧。”
江玄微微颔首,眼底却有冰冷的杀意闪烁。
从一开始,他就不想卷入这个风波,一直在想办法抽身出去,不想受到这几个案子的牵连。
什么信王谋害皇帝、阉党和东林党的斗争,他根本不感兴趣。
他只是个小小的锦衣卫,也管不了这么大的事。
他只想安心练武。
可没想到,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对方硬是一步步将他逼到绝境。
先是丁翀不由分说随意打杀,跟着丁白缨师徒前来伏杀,临走还烧了自家房子。
而且,丁白缨离开时还放了狠话,此事显然不会就此罢休。
也对,或许在他们眼里,自己就是个蝼蚁般的小角色,随便一脚就给踩死了吧?
既然如此,那就试试看,自己这只蝼蚁,能不能从他们这群大象身上咬下一块肉吧!
陆文昭、丁白缨……
你们准备好,接受我这只蝼蚁的报复了吗?!
江玄脸色冰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