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中有铜匦,本是武太后旧年所制,用以招谏纳言。铜匦旧置朝堂之前,东封以来移至端门外,以纳四方百姓进颂,凡所投献,皆可上达天听,更甚或得到圣人的召见嘉奖。
郎君倒是不必忧虑不能进睹天颜,只要能够书陈御案,惠妃一定会趁机将郎君引荐御前,让郎君能够从容剖白!”
牛贵儿讲到这里后又面露难色道:“只不过此计有一点阻碍,那就是铜匦纳书需由知匦使进呈、理匦使受理,知匦使出于门下,理匦使则为御史中丞兼领。
此两处皆与张令公不睦,郎君纵有进书,恐怕也会遭受阻遏,难能传达于上。但如果没有这一事由,惠妃也难能贸然引荐……”
张洛向武惠妃求救,就是希望能够通过她的途径直接见到皇帝,结果这大姨想了好几天,又把他给指使到了外朝,而且还指使到了政敌的地盘上来。
门下省和御史台岂止是与张说不睦啊,他们本来就是这次对张说发起攻讦的敌人。张洛想借用他们所掌握的言路渠道来反击御史大夫崔隐甫,真是想想都觉得刺激!
张洛让自己稍微代入了一下武惠妃的视角,只觉得这个大姨真的是又菜又爱玩。究其所想,既不敢直接站在张说政敌的对立面上来,同时又想插手进来玩点微操。
她指点自己用铜匦进行投书,倒也并不是纯粹的异想天开,无非是想看一看朝堂上还有无张说的党羽愿意出手,顶着来自门下省和御史台的压力,将这明显有利于张说的事情摆上御案。
同时她自己也只肯做一个顺水推舟的贡献,却不肯做什么反攻先锋。有这样的想法倒也无可厚非,毕竟彼此本来也不是什么休戚与共的利益同盟。
可问题是你又不想出力,又想让人感恩,这人情是不是做的有点便宜了?这样的想法,与张洛空钩钓翘嘴的思路何其相似!
张洛自觉得自己在来到这个世界前也是一个热情真诚的有志青年,来到这个世界后却对尔虞我诈上手极快,现在看来,必然也是受了体内武家血脉的浸染啊!
如果张洛真的是要用周良一事来攻击崔隐甫,彼此交涉到这里已经可以宣告结束了,因为他根本就难以借用到张家的政治资源,那武惠妃自然也就不会有实质性的帮助。
可是他压根就没想过要以此来解救张家的政治危机,细想一下武惠妃反倒是给他指点了一条明路。
如果其人直接将自己引见给唐玄宗,张洛得以当面奏事,事成与否皆在李隆基的一念之间,张洛在这件事情当中的存在感和影响力是微乎其微、无从体现的。
可如果是经由外朝这么一周转,张洛的言行无疑能够获得更大的关注,他在整场事件当中所发挥的作用也能更加彰显出来,并且可以让这件事在获得更大的影响来增加成功的可能。
这对张洛来说是要更加的有利,当然前提是确保事情能够成功。
至于说如何绕过门下省和御史台的阻碍,其实方法很简单,正路走不通那就反其道而行,我为什么要告崔隐甫?可以告张说啊!
针对张说的这一场政治围剿,看似来势汹汹、颇有泰山压顶之势,但其实随着张说被居家安置,这一次的围剿就陷入了一个僵持的状态。
因为已经不能从张说身上获得直接正面的突破,必须要从围绕在张说周边的人事来打开一个缺口,获得新的进攻角度和能量。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说的孙子突然站出来举报他、并且提供新的罪证,那对张说将是凌厉的致命一击!到了那时候,不要说刻意阻挠,只怕就算是天塌下来,御史台都得先把这事捅到皇帝面前去!
道理固然是这样一个道理,但是孤身一人进入敌人所控制的地盘上去,又怎么可能会没有风险呢?尤其张洛本身便利用不到张说的政治资源,一旦被御史台强行控制住人身,想要摆脱出来的可能微乎其微。
这些人久办刑案,真要觉得证据链还不够完整和有利,来个刑讯逼供巩固证据,劈头盖脸一顿板子下来,这谁特么受得了?到时候来个屈打成招,假告状变成了真告密,那就是真的在作死了。
把事情闹大,张洛是有着很丰富的思路,而在闹大之后,关键还是得尽快脱身出来,获得到皇帝面前辩白的机会,这就需要依靠武惠妃了。
如果这一点不能确保,那这所谓的铜匦告密就是自投罗网的愚蠢行径。所以在真正行事之前,张洛就必须要确保他和武惠妃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更甚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有鉴于武惠妃这个队友实在不怎么靠谱,张洛觉得还是得给她上上强度,于是又对牛贵儿说道:“门下、宪台的人事阻挠不足为虑,我自可以凭机变稍作敷衍。
但这些人既居要职,必然也非易于之辈,或许可以欺瞒一时,但却难以长久蒙蔽。一旦有所觉悟,必也恼羞成怒,会对我大加报复。
我少不经事、人间无名,并没有什么过错可供他们抓取,唯此出身或因母族血脉而遭牵引武太后故事,届时恐难自辩,怕是要大遭诬枉,更甚或牵连别人……”
你让我投书铜匦这没事,但之后事情性质可就不一样了。我要被他们看破而后报复,刑讯逼供下来不排除要交代你想学你姑奶奶、你想做武则天!到时候也别说什么做不做皇后了,你想保住如今的宠眷不失都挺难!
牛贵儿这传声筒近来也熟练起来,当天便又将武惠妃的话传达回来:“惠妃着奴告郎君,郎君勇壮、但行无妨。若宪台诸官当真胆大妄为、肆意牵引,惠妃哪怕亲入南省,也要将郎君解救出来!”
既然已经有了具体的行事计划,张洛便也不再拖延。他本来就行动力极强,只是因为接下来有的事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这才又等了好几天。
需要进呈给皇帝、讲述漕运改革的奏书他已经写好,现在则需要再写一篇张说的罪状来麻痹别人。
有关这一点倒也不需要怎么刻意捏造,他身上还带着周良之前在洛南走访调查豪族侵田霸水的相关资料,只需要把里边有关张家的内容摘抄出来即可。
就算这些事被全抖露出来、家产全部充公,张洛也不心疼,反正这里边没有一亩地是属于自己的,未来大概也不会分给自己,如果趁着这次被查抄干净、分授给无地的平民,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他把相关的内容抄了一式两份,然后便结账离开酒楼。前后住了这几天,房费加上人吃马嚼,便花了他足足五贯多钱,张洛也不由得感叹这消费是真贵。如果没有一个好的营生,在这洛阳城还真不好长久居住。
哪怕现在他已经不再去想带着自己攒下那几千贯找个地方猫起来,也觉得忙过这阵后还是得发展一下副业,不能坐吃山空,更何况他那山大部分还在河南府被扣着呢,最终能拿回来多少还是未知。
离开酒楼后,张洛便又来到立德坊丁青和周朗租住的小院,两人匆匆迎上来。
丁青还倒罢了,没心没肺、能吃能睡,天天蹲在小院里甚至还捂得白净了些。至于周朗则因为家中的变故以及担心母亲而茶饭不思,短短几天时间下来,已经瘦得有些脱形。
“郎主,是否已经有了计略?”
周朗快步来到张洛面前,声音都有些虚弱沙哑。
张洛先是点点头,见周朗神情霎时间变得激动起来,便拍拍他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待到走进房间后,他便掏出之前抄写的张家侵田罪证递给了周朗,口中吩咐道:“计划已经有了,只是你也要稍作冒险。稍后持此往河南府讼告张令公纵容家奴隐田霸水……”
“冒险我不怕!只是讼告张家,这、这又何意?”
只要能救出母亲、给父亲洗刷冤屈,周朗什么都敢做,只是听到张洛的吩咐后却还有些茫然,不知道这么做目的何在。
张洛一时间也难跟他说透,只是又说道:“河南府官构陷你家,你自投罗网,他们必然会对你施压。你要挺住,不要受他们恐吓,告诉他们还有同党要投书铜匦,休想将此事按压下来,要求河南府官将此告于前府尹崔大夫,让崔大夫入府鞫问,待他入府,任你发挥,只是要将他留于府内,直至宵禁开始!”
崔隐甫乃是此番攻讦张说的首脑人物,张洛对其不了解,也没有搞定此人的把握,于是便让周朗出面,用状告张说这个由头将之从皇城吸引出来。而且崔隐甫曾为河南尹,对周良或许还有一定的了解,如果留在御史台当场对峙的话,可能就会对张洛进奏的内容提出质疑。
大唐宵禁虽然不是没有变通之处,但崔隐甫身为御史大夫,本身就有督查百官的责任,如今又值政斗关键时刻,他必然也不敢轻易违反宵禁从而授人口实。
至于剩下的两名御史中丞宇文融与李林甫,张洛也都有计划用于暂时敷衍其人,总之今天晚上是得让御史台躁一躁。
周朗虽仍未解深意,但出于对张洛的信任,还是点头应道:“郎主请放心,我一定用尽方法把崔大夫留于河南府!”
“那我呢?阿郎,我又该做什么?”
一边的丁青也是十分的积极,想要做出一番贡献,连忙又发问道。
张洛想了想之后,抬手一指院子里自己的坐骑,对丁青说道:“你的任务也很重要,出门买上几斗精料把马喂好。那酒家太悭吝,不肯饲喂好料,已经让马瘦跌了不少膘。待我归后若见补养不回,扣你食料!”
丁青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垮,转又不无期待道:“那我能引它出门遛一遛吗?总是系在厩里,也跌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