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云的意识在迅速地流逝,流向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那里不是浮光掠影的旅途,而是他未知的归宿。在这片越来越模糊的光影里,他出于本能挣扎着去辨认,想要把握内心的平衡。那些光影形成了无数的圆圈、波纹和振动的轨迹,相互叠加在一起,又不断地分解和再叠加,维度转化中的景象是混乱的。他在其中勉强分辨出某些情景,大多是记忆中最深刻的部分,他看到了童年时的自己。
那个狭小而温馨的房间,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墙角放着一部滑板车,每一样东西都因为此刻特殊的感觉而反射着奇特的光亮。小伊云,还是影像上的模样,笑容自然地流露在脸上,就像所有的孩子那样。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这种方式看着过去的自己的?
我一边回头向后看着,一边往门口走。哥哥文德的手伸了过来,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他的手温暖而略微粗糙。他身材魁梧,天生一副做哥哥的样子。我总是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保护,还有所有疑问的解答。即使是现在也仍然如此。
“你的帽子上多了一朵花。”小伊云眯起眼睛,不是窗前攀爬花架的蔷薇。
“是哥哥的女朋友送的。”文德说。
那个皮肤白皙的女人?还是脸上总是挂着微笑的另外一个?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是一个多年以来的谜。本以为总会自然地解开,但是在人生的路上走着走着就忘记了。
我那时接受的不只是一朵从人工河边采来的花,文德想,此时的他正躺在堡垒第一医院病房的励生机里,一张一尘不染的床单上,一个遥远的念头跳进了他的脑海里。“还有那个美丽的心灵。”励生机说,它知道文德产生的这个念头,在它这里没有隐私。
“可是没有人送给我。”小伊云对哥哥不满地说。
“这没有什么不同,你就是你。”文德用温暖的目光看着他。
“老师说人终归是孤独的。”小伊云若有所思地说。
“老师对你们说了这些?”文德笑着问他。
小伊云牵着哥哥的手,跟着他走到了屋外,街边的路灯已经亮了,火星地下堡垒里的斗转星移顺应着人类的生理时间。一条狗在远处叫了几声,松鼠警觉地向洞内缩回了脑袋,好像缩回了古老的钟箱。
“给我再表演一遍昨天那个节目吧。”小伊云拉了拉哥哥的手。
“还要看?”文德弯下腰看着他,手支在膝盖上,“那你就坐在这儿吧。”他指了一下面前的草坪。
这里的草坪——为什么这么炫目?坚硬、光滑,弥漫着刺鼻的味道。那片光影更加难以分辨,伊云的头脑感到了迷惘,他的身体在不停地哆嗦着。转换区球形舱里的第一时空子群,开始在异向时空力场中与他建立自他关联。
“亲爱的,对着青草笑一笑吧,趁着现在。冬天到来的时候,它们就会躲藏起来,无法找到。”
歌曲轻快优美,但是演唱它好像并不需要时间,好像一条冰封的河流载着河面起伏的旋律。
文德一边唱,一边交替地抬起左右脚,在时间中画出一连串的三角形,让草坪上响起了有节律的沙沙声。小伊云对哥哥的这段表演百看不厌,希望他能多跳一会儿,不要太快结束。旁边的行道树和天幕上的星星们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几个刚放学的中学生说笑着从路边经过,看见了草坪上快乐的一幕。
“今天真是偏得。”梳着辫子的女生在行道树下停下了脚步,对她的同学说。
“昨天我就看到了。”另一个女生说。
“看这儿,看这儿!”一个斜挎着书包的男生在她们身后嚷嚷起来,学着文德的模样颠了几下脚。
“不是这样的。”他被转过头来的梳辫子的女同学用小拳头重重地在肩膀上擂了一下。
五彩的光线在虚空中摇曳着,伊云好像在半空中飘浮了起来,摆脱了所有的束缚,整个球形舱被奔涌的能量充满。
文德哥哥对他来说是特殊的,是他的慰藉,特别在这样的时刻,即使在他长大成人以后,即使不在他的身边,少年时的感觉一直保存在他的身体里。他不想让时空子群混乱的光影挡住他的视线,这个努力变得越发不容易。他挣扎着让自己的意识回到了那时的家门口。
文德已经停止了唱歌,两腿分开站在草坪上。他从背后摸出一根镶金的黑色手杖,握住手杖中间的部分让它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半圆,在杖尖停止的地方,作为背景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颗闪烁的星星,好像是被他突然变出来的。
那颗星星是这样的特别,连同那个时刻一道,在伊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那是一只美丽的眼睛,中间的部分是淡黄色的,周围泛出一圈圈不同色彩的圆。这是哥哥今天新加的节目。
“那颗彩色的星星好漂亮!”小伊云仰着头,紧盯着它,担心它在繁星之中迷失。
“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女中学生的声音从行道树下飘了过来。“它为什么好像在看着我?”小伊云问哥哥。
“它看着我们所有的人,”文德说,“那是七颗星星的透镜重叠体,我们叫它七彩星好了,其中的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不同的颜色,最前边的那一颗叫做烁远星。”
这是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来自烁远星的时空子群,正静静地回旋在纪念广场上的纪念球里,尽管时间无法刻画它们此时的位置,让每一道经过的弧线都消失了。
七彩星在他的眼前模糊了起来,它刚才还在他想象的天空里动人地闪烁着,一如许多年以前。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他似乎感到了寒冷,第二时空子群消散了,传输区的球形舱里沉寂了下来。伊云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与静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