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俱寂时,洛城捣衣声。
只有声音的黑暗中陡然出现了一点火光,那火光像是一颗火种,瞬间点燃了这片洛水之滨的‘仓库’。
火光迅速扩散开来,且并非只在某一处,而是从四面八方同时涌现。
很快,喧嚣与嘈杂声此起彼伏响起。
“火事(走水是明清的说法)了!火事了!”
“康居坊融风了!”
乱中响起的那阵人声带着各地的口音,甚至还夹杂着一些胡语。
恰在此时,一阵大风呼啸而过。
于是火势借着风势,如同脱缰的野马,从一个里坊迅猛地窜到另一个里坊,其势犹自不止。
而其中,有一些被跳动火光照映出的扭曲人影,看起来丝毫没有救火的意思,反而像是在往火里添加助燃之物,让火势愈发旺盛。
惊呼声、惨叫声、奔走声交织在一起,混乱不堪,让人无暇顾及。
负责在各处留守的宿卫军,在直属校尉的命令下,匆忙前往各处救火,试图封闭各个区域,当街射杀那些未救火却胆敢擅自外出里坊之人。
但很快,他们的直属上官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一些达官贵人的府邸大门豁然洞开,涌出的并非救火队伍,而是无数身披重甲、手持寒光闪闪兵刃的甲士。
还有一些明显按规制无法拥有甲胄的人家,也同样涌出了这样的兵士。
很显然,这些都是他们平日里偷偷积攒、藏于暗处的力量,要么是为了关键时刻保身立命,要么就是准备在最关键的时刻进行一场政治投机。
如果只是普通百姓敢在宵禁时外出,宿卫军将其射杀也就罢了,可面对这些人,他们清楚这意味着对方在干什么,因此反而是怯了。
一些机敏的校尉带队远离,或者示意手下站在一旁,对这些人以目相送,任由他们离开自己所把守的里坊。
这些私蓄的甲士于是在里坊的长街上逐渐汇集起来,密密麻麻地朝着城北的某一处奔去。
他们手中拿着火把,远远望去,如同一条条蜿蜒游动的火龙。
当然,有些宿卫兵马没有接到退避的命令,也没有接到强攻命令,于是他们也有所动作,毕竟多少要应付一下差事。
当下,这些人纷纷拿起刀枪警戒,后排远远地放起箭来。
如果只是小股敌人,自然能被这些宿卫兵马的箭矢驱散。但是此时,这更像是在做个姿态。
即便是精锐的宿卫,在没有队主强令的情况下,也不愿与这些全身披甲的敌人拼死搏斗,因为他们心里明白,能够决定今晚这场局势走向的正面战场并不在此处。
如果自己在此拼命阻挠那些参与政变之人,导致全队上下被杀得精光,就算事后有各种抚恤,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此,只要把姿态做足,再顺便取几个乱匪的性命就够了,没必要拿兄弟们的身家性命去冒险。
毕竟这只是贵人们的游戏,而他们这些厮杀汉却是要白白丢了性命的,实在不划算。
就这样,在半推半就的放纵下,一股又一股的力量终究在主干道上汇聚起来。
紧闭门扉的百姓瑟瑟发抖,他们只听得阵阵脚步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就在此时,在王子坊北的边缘,长乐坊武陵王府的中堂,门口的火盆被一阵清风轻轻吹过,火光闪烁明灭不定。
那是一个浑身披挂着甲胄的身影匆匆走过所带起的风。
“启禀大王,今夜在四下里撒出去的探子俱都有回报传来,说城中四处有人不遵宵禁外出,堆积柴草,恐有不轨。”
崔祎点头,事实上,这个的情报还是慢了,现在城中四处都有起火的警报了才有探子回报。不过这也难免,他还没来得及组建真正意义上的情报组织,现在靠的全是城中的市井无赖充数而已。
他目光一闪,看向坐在自己下手的荀思,轻笑着开口说道:
“荀卿果然料事如神啊。”
“看来我之前给彼施以的压力还是太大,让其在今晚就间不容发地动起手来。”
荀思回了一礼,谦逊地说道:
“此计却是要让大王以身冒险,更系上了在座众人的身家性命,实在是不得而为之的险棋。”
“而不到最后,仆也无法断言成功。”
崔祎微微点头,目光深沉地问道:
“倘若我不出手,卿觉得秦王有胜算否?”
荀思缓缓点头说道:
“这自然是有的。”
崔祎又追问:“几何?”
荀思却不答话,而是将目光扫向了在门外警戒的一人。
那人正是门下督刘大眼,他和崔黄须二人,这几日在洛阳城外秘密搜罗那些逃亡而来的前寒门士人,收为己用,并在城外偏僻之处教导他们夹枪冲锋的作战技巧。
于今天白天,他们已经各率领二十余人,秘密返回了武陵王府,此刻正在门口捉刀警戒。
“这取决于门下督所报之事的准确与否。”
刘大眼被派往的是西边,他作为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敏锐地察觉到城外的气氛有些异常。
那些从西北方向来的胡人数量似乎越来越多了,尽管他们努力把自己装扮成各种胡商一同流亡来的难民,甚至是马匪。
但那股独特的气质,远远看上一眼,就能让他这种久经沙场的人从心底感到不对劲。
因此他敢断定,有一支隐秘的兵马已经潜入了洛阳周边,只等时机一到便发动行动。
据他估计,这支兵马的人数应该不少于千人。
这确实是一支能够左右战局的力量,前提是他们可以全部入城。
而既然都到了城下,想来是有办法的了。
尤其是政变不同于两支兵马一对一的捉对厮杀,很多时候,更像是一场看谁出手能更快一步的游戏。
只要能够在对方的大军反应过来之前,控制住对方的首脑以及各种紧要部门,比如说尚书台、中书、门下二省,再比如说太后和宫内的晋王,就可以决定一场政变的胜负。
崔祎缓缓点头,如今的他,早已不是那个在深宫之中写下“夜中偶感”的懵懂之人了。
那时的他,对外朝的诸多人事了解甚少,很多事情都要从王宝那里打听。
而现在随着他一步又一步地搅局,先是通过征辟荀思成功地一举两得,让晋王不得不依靠宦官,从而名望大损。
后来又主动向弱势的晋王示好,与朝野内外的某些人意外地达成了配合的效果,使得秦王能够进行的选择越来越少,最终被逼到了不在今夜发动政变,就只有坐以待毙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