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杰来到议事帐,唤来手下诸将,将当今形势摆在眼前。
众人听罢,一片沉默。
帐内气氛沉重,李成栋眼底泛着豺狼凶光,手按刀柄狞声道:
“将军,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路振飞那老贼。
“然后并了他的军队,到时候和刘泽清合兵直扑扬州,谁敢当之!”
高杰闻言脸色一沉,站起来冲着李成栋破口大骂道:
“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那路振飞是封疆大吏,在两淮经营多年,实力难测。
“他巡抚江淮,手握十数个府县,怕是可以随时调动数万军队。”
高杰唾沫星子横飞,李成栋皱着眉侧过头避了又避。
“如今朝廷半壁江山尚在,杀了路振飞,南下就能畅通无阻吗?”
“若说我和刘泽清便能夺下扬州,也忒他娘的是自不量力。”
“到时候被卡在扬州城下,必是尸骨无存,遗臭万年!”
高杰言罢后,冷哼了几声,又坐了回去。
李成栋用手抹了一把脸,继续劝道:
“将军,常言道无毒不丈夫。
“咱们转战南北,什么狠辣的事儿没干过?
“如今到了关键时刻,若是不早做决断,不还是个死吗!
“比起现在就死,还不如......”
高杰气得直跺脚,不待李成栋把话说完就拍着桌子打断道:
“滚滚滚。
“打仗你是一把好手,一出主意就馊的不像话。
“你这么能耐,怎么不跟闯贼一起打顺天?”
李成栋摸着鼻子讪笑道:
“倒也不是不行,只要总兵......”
“闭上你的狗嘴。”
李成栋早想着要在闯军和明廷之间游走,自成一派势力。
他此前也多次劝过高杰,无奈高杰从不采纳。
虽然高杰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但是对时局倒是颇为嗅觉。
两边都靠,便是两边都没靠上。
明闯之间,高杰打定主意必站其中一方。
千百年前,那宇宙大将军侯景在萧梁与东魏之间待价而沽,希望能卖个好价钱。
动静闹得确实不小,也逼死了萧菩萨。
可终究落得个兵败势穷,身首异处的结果。
高杰此时虽手握重兵,但是并不想,也并不敢再次叛明归闯。
听得李成栋发出攻打顺天的暴论,高杰气得七窍生烟。
定了定神后,才转头看向了别的将领:
“定国,你有何良策。”
许定国冷笑了几声,沉吟道:
“呵呵呵,我倒是觉得杀了路振飞不失为一个良谋。
“但是他不能死在我们营中。
“他此次来,谈的好当然万事大吉。
“若是谈的不好,便遣人于半路将其袭杀,夺其符节。
“然后大军便入驻徐州城。
“到时候将罪名归于闯贼。
“重新再跟马士英联络,来个死无对证,看他有何办法。”
高杰脸上阴晴不定,鹰隼般的模目光扫过诸将。
杨承祖捻须不语。
王之纲低着脑袋,数着地缝中的蚂蚁。
李仲兴、唐应虎、李翔云、郭虎等将欲言又止......
高杰知道许定国的主意过于险迫,诸将一时间难以接受。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牛皮护臂上的铜钉磕打椅子扶手,似是不经意地问李成栋道:
“攻破徐州,有几成把握。”
李成栋摸着胡须说道:
“末将已经将徐州里里外外探明白了,至少有九成把握。”
高杰又问道:
“徐州城能守得住吗?”
李成栋面色凝重,缓声道:
“徐州乃天下锁钥。
“四周虽有山岭,但都非险要之地。
“泗汴相交,黄河、运河皆汇于此地。
“四周闯军和朝廷的军队犬牙交错。
“实在是个易攻难守之地...”
“那还杀个屁的路振飞!”高杰恶狠狠地骂道。
“但也不是不能守,若是派五千人马驻扎......”
李成栋话未说完,便被门外传来的喧闹声打断。
高杰用眼神止住了他,然后起身朝着帐外走去。
“将军,路大人到了,河南的福王殿下也来了。”
胡茂祯快步走了过来,在高杰耳边低语道。
高杰大吃一惊,慌忙朝前看去,果见一老一少联袂而来。
老臣绯袍玉带,昂首阔步。
青年藩王穿着玄色绣金锦袍,神采奕奕。
“末将高杰拜见福王千岁,拜见路大人。”
事起仓促,高杰无暇思考,率领诸将跪了下去。
路振飞冷哼一声,没有言语,只是傲然垂眼注视着高杰。
高杰见状脸色略变,山根恶狠狠地一颤,手不自觉地往佩剑上摸去。
“高总兵不必客气,快快请起。”
朱由崧看路振飞准备是准备扮曹操唱白脸了,便自己揽过了红脸的活。
他紧赶一步走上前来,托住高杰手腕将他一把扶起。
高杰从未见过福王,见到这个年轻王爷这般礼遇,一时颇为感动。
“殿,殿下,还请进帐上座。”高杰语无伦次道。
朱由崧笑着拍了拍他的手:
“我朝素有制度,藩王不可过问政事,高将军不必紧张。
“此番路大人才是主客,孤只是来此作陪。”
去吧,你不想和白脸打交道也不成。
高杰迟疑了片刻,但是碍于情势,不得不强挤出一丝笑容,伸手相邀:
“殿下,请!路大人,请!”
朱由崧笑着迈步进帐。
路振飞冷哼一声,袍袖一卷,紧随其后也进了大帐,看都没看高杰一眼。
高杰气得脸色通红,露出凶光。
胡茂祯不停地给他递眼神。
高杰强自将怒气压了下去,悻悻入帐。
路振飞和高杰没有好脸色,但是对朱由崧仍是一番辞让。
未几,朱由崧还是坐在了主位。
路振飞咳嗽了一声,率先发问:
“咳咳,高总兵。
“汝不在山西剿贼,跑到徐州所为何事?”
高杰猜到路振飞极难对付,便事先想好了一套说辞,此刻便背了出来:
“路巡抚,现下北国境况,您是知道的。
“各军镇形势都颇为吃紧,要么被打散击溃,要么投靠了闯军。
“剩下忠于大明的,大部分都在南下。
“这并非是末将一人怯战啊。
“实在是形势所迫,望您明察。”
说罢歪着脑袋低头抱拳,不愿与路振飞眼神相对。
路振飞冷哼一声,怒斥道:
“洪承畴,祖大寿哪个不是朝廷栋梁?
“哪个不是手握重兵?
“又有哪个不是形势所迫?
“他们如今都已降了鞑子!
“高总兵拿形势所迫开脱,未免是搪塞本官吧!”
路振飞言外之意分明是。
你看别人南奔,你也南奔。
那洪承畴,祖大寿还降清剃头了,你怎么不去剃头?
高杰向来是训斥别人,目空一切,从未被人如此疾言厉色地责问过。
他气得三尸神暴跳,铁青的脸上杀气翻腾,眉毛拧成一团,眼见就要翻脸。
胡茂祯见状赶忙插话道:
“唉,路大人容禀啊!
“山西、河南实在是无险可守呀!
“到处都是闯军。
“大明军队之间又互不支援,各自坐困愁城。
“我等只能南下啊,实非在大人面前开脱罪责。”
路振飞抚须多看了胡茂祯几眼,又盯着高杰说道:
“胡将军言之有理。
“说到互不支援。
“孙传庭孙大人败死潼关,正是因为几个不识大体的蠢货!
“他老人家以身殉国,可悲可叹呐!”
朱由崧刚抿了一口茶水,一听路振飞此语,差点将口中的茶全喷了出来。
当年孙传庭倒了大霉了。
前锋部队的总兵官是白广恩,副总兵官正是眼前的高杰。
汝州一战,白广恩跟孙传庭因为战略不合,率军遁走,坐视明军陷入闯军埋伏。
正与闯军交战的高杰在山坡上看情势不对,大喊一声:
“顶不住啦,弟兄们快撤。”
领着麾下人马掉头便走。
其余明军失去支撑,当即溃不成军,死伤数万。
过了几个月,李自成兵发潼关,白广恩奋力杀敌。
高杰却记恨白广恩当时不曾来救,便按兵不动。
结果潼关天险告破,起义军如潮水涌入。
高、白二人迁延罔顾,保存实力。
一代名臣孙传庭就此陨落。
营中诸将都是亲历者,听闻路振飞此言,尽面带赧色,不敢抬头。
高杰低下头不与路振飞对视,脸色一会儿铁青,一会儿紫红。
他伸出手想拍桌子发作,但看到福王端坐主位,还是生生忍下这一口气。
朱由崧看场内气氛压抑,便缓缓放下了茶杯,提了提衣袖道:
“方今两淮以北,盗贼蜂起,这是不错。
“高总兵南下也无可厚非,路大人就不要多加为难。
“但是,高总兵呐,一味南遁可不是好法子。
“你应当看见这局面背后的的转机。”
朱由崧语气平和,全然不似路振飞那般咄咄逼人。
高杰看见这个王爷倒是好说话,神色便舒缓了几分,深吸了口气,拱手道:
“还请福王殿下明示,末将愿闻其详。”
朱由崧起身走向高杰营帐中挂着的地图,伸手指道:
“高将军岂不闻《易经》中‘否极泰来’的说法。
“凡事差到极点,则生出一线希望,随即发展向好,此乃自然之理。”
高杰听得一脸迷糊,众将也并不明白朱由崧此言何意。
许定国在李成栋耳边低语道:
“山西保不住了,河北也难以保全。
“京城的消息都传不出来,还有个屁的转机。
“福王自己就是弃城南奔而来,还在这指教起了别人。”
李成栋点了点头,正欲应和,忽觉一阵寒芒刺来。
连忙转头去看,发现路振飞正眯着丹凤眼盯着自己。
李成栋被路振飞盯得头皮发麻,赶忙正襟危坐,不敢去搭理许定国。
许定国还要多话,李成栋赶忙垂下左手,狠狠戳了戳许定国的小腿。
许定国会意,这才闭上了嘴。
朱由崧指着地图为营中众将缓缓解释道:
“诸位只看到闯贼势大。
“却没看到那鞑子直逼关宁一线,日渐凶暴。
“人皆言防线危如累卵。
“恕本王直言,鞑子之志不在小。
“倘若破关,则必与闯贼相接,岂有相容之理?
“到时候待他们争个两败俱伤。
“我等即可效仿太祖,北上伐胡,定鼎中原。
“《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孤不相信,我大明朝两百七十年江山会颠覆于盗贼蛮夷之手。
“而今危局已至,你我之辈谁能置身事外?
“慌乱无措没有半分裨益,唯有细细分析局势,严阵以待。”
王之纲沉吟片刻,缓缓抬起头来,低沉言道:
“诚如王爷所言,我等自即日起应当振作精神,早图北伐大计。
“只是如今我军自渡河以来,逡巡日久。
“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无法恢复元气整兵备战。
“士气低迷,想为国效力又谈何容易?”
营内诸将小声议论了片刻,都觉朱由崧说得颇有道理。
只是高杰部狂蹿而来,虽有志北伐,但找一驻地对其而言是首要大事。
王之纲话里话外无非是要路振飞拨出城池土地,供其修整。
路振飞瞄了他一眼,冷笑一声:
“呵,贵军纵横两淮,所向无前,还需要老夫安置?”
这话刺耳之极,极尽揶揄之能事。
朱由崧暗赞路大人全然不惧身在虎穴,胆气豪壮。
“你!”
高杰气急败坏,将手中的陶碗往桌上重重一磕,碗沿碎了半边。
朱由崧明白接下来路振飞不便再出言相激,轮到自己接过话头。
他扫视了营内诸将一眼,感慨道:
“高将军麾下兵强马壮、猛将如云。
“数万的雄师劲旅,不管在哪里都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强大力量。
“依孤之见,倒不如将贵部分次分别驻扎于沛、丰、萧、砀山四地。
“梯次防御、互为依托。
“彼此又是同袍友军,相互照应。
“如此,形成一道坚固的防线,共同拱卫江淮。
“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呢?”
朱由崧语气和缓,但是却内含果敢。
虽是问句,但分明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高杰闻言面露焦急之色,连忙追问道:
“殿下,那徐州城又当如何安排呢?”
路振飞对着朱由崧微微一笑,随后轻抚胡须,从容不迫地答道:
“高将军过虑了。
“老夫镇守徐州,与诸君共同进退。
“必要时居中调度,确保江淮防线无虞。”
高杰一听这话,刚刚舒缓的眉头又重新拧作一团:
“路大人,可是这粮饷方面原本就……”
朱由崧看到路振飞轻轻点了点头,这才斩钉截铁地说道:
“若高总兵为徐州屏障。
“孤愿以项上人头为总兵担保。
“路大人定会按照规制发放粮饷,绝不会有分毫拖欠。”
路振飞看了一眼高杰,幽幽道:
“徐州城里的将士是我大明的军队。
“高将军的将士当然也是我大明的军队。
“只要高将军向我和王爷做出保证。
“严格约束好手下将士,勿再劫掠镇甸、滋扰百姓。
“高总兵该分到多少粮饷,我必然毫厘不差送到将军的军中!
“你我可在福王殿下驾前盟誓!”
高杰默然不语,脸色晦暗不明,不时地瞄着路振飞和朱由崧,似是在思量着什么。
李成栋则悄悄地凑近高杰耳边,压低声音说道:
“总兵,萧县!”
“萧县?!”高杰登时恍然大悟。
高杰出身西北黄土高坡。
小桥流水、吴侬娇语的江南始终是他的梦中故乡。
此番若是能占据萧县,一旦局势有变,大军向南撤退便畅行无阻。
想到这里,高杰不禁开始有些动摇了。
朱由崧分兵的提议虽然分散了高杰的实力,但也给他提供了一个向南转进的绝佳契机。
高杰咳嗽了一声,决定先试探一下路振飞的态度,于是开口问道:
“咳咳,路大人,不知我们应当如何分配兵力驻守各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