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丸下肚后,草席上的少年先是眉头紧皱,喉咙里发出几声沉闷的低吟。
紧接着,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渐渐有了一丝血色,冷汗也不再如方才那般肆意冒出。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平稳,咳嗽声也渐渐停歇。
身体不再寒颤,而是缓缓放松下来,陷入了安稳的沉睡之中。
郭氏在一旁紧张地凝视着儿子的变化,眼珠子一动不动。
唯恐这不过是南柯一梦。
过去几年里,为这孩儿的病,她尝遍苦楚,日夜煎熬。
此刻,眼见儿子好转,心中大石终于缓缓落地。
心头积郁多年的愁云惨雾,也仿若被晨曦驱散。
郭氏双手交握于胸前,微微颤抖,下意识地轻抚着儿子的额头。
感受着手中渐渐回暖的温度,口中喃喃自语:“天可怜见……”
话一出口,郭氏霎时顿住。
不管是大汉的苍天,还是太平道的黄天。
这些贼老天何曾垂怜过自己这些拼命挣扎求存的苦命人?
自己真正应该感谢的,是这位星夜造访,送上解药的小郎君才是!
郭氏回过神来,望向李靖,满心激切难以言表。
她并非愚昧村妇。
深知眼前这少年,既然能勘破太平道散播疫病这等绝密的阴私。
又身负如此浓烈的血腥之气。
今夜必是经历九死一生。
郭氏正思量间,变故陡生。
那少年忽而面如金纸,张口喷出一股热血,直直溅在郭氏胸口的麻衣之上。
郭氏大惊失色,惊呼出声:“小郎君!”
便欲上前救护李靖。
她将李靖紧紧护在怀里,环顾四周,却是家徒四壁。
屋内连家什都没有一件,更遑论储备什么应急的药物。
郭氏俏脸涨得通红,满心羞愧。
暗恨自己无能,受人恩惠,却无法相报。
提到报答二字,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今夜被太平道凌辱的画面。
起初只是零星片段,如浮光掠影,转瞬即逝。
可渐渐地,这些画面反复涌起,交织缠绕。
最后竟化作“以身相许”四个大字,烙在郭氏心间。
让她又羞又臊,不知所措。
好在李靖并未察觉郭氏异样。
少年轻轻推开美妇人,眉眼含笑,微微摆手,似对自身伤势浑不在意。
他自怀中装模作样地掏了掏,竟真的掏出一方精致的檀木匣。
匣子上雕刻着灵芝祥云纹,古朴典雅。
打开匣盖,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几瓶伤药。
一瓶通体碧绿,药丸宛如翠玉珠,透着清幽药香;
瓶身写着“气血丹”。
另一瓶则是白瓷瓶身,瓶颈绘着丹顶鹤,瓶中粉末洁白细腻,似雪似霜。
药瓶标注“生肌散”。
李靖大咧咧地蹲在地上,随手将这几瓶一看便无比金贵的药物放在泥地里。
再次把手伸进怀里掏了掏。
又掏出了一卷上好的白绸绢带。
这绢带质地绵软,边缘绣着金纹,显见价值不菲。
郭氏见状,赶忙接过药瓶与绷带,像早些年伺候丈夫一般,主动帮李靖清创缠伤。
她虽视线模糊,泪眼婆娑。
指尖上的触感却能感受到李靖身上的伤口有的深可见骨,有的皮肉外翻。
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郭氏心中一酸,嗓音哽咽道:
“恩公特地为我儿取来解药,竟伤成如此模样,我们娘儿俩如何当得恩公这般大恩大德!”
李靖见郭氏泫然欲泣,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怜惜。
他缓缓抬起手,以指腹轻轻拭去美妇人脸颊上的泪痕,动作轻柔而庄重。正色道:
“颍川郭氏,公忠体国,德高望重,满门皆是忠义之士,如何当不得在下倾力义助?只是……恕在下无能,没能在法会上当场救下嫂嫂,让嫂嫂受了那般屈辱。”
郭氏正小心翼翼地为李靖上药,闻听此言,手中的动作猛地一僵。
手中的药瓶差点脱手坠地。
她震惊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李靖。
眼眸之中,满是错愕与惊疑。
半晌,郭氏才回过神来。
她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似有几分羞愧,又似有几分无奈,轻声道:
“让恩公见笑了。颍川郭氏英雄当世,可惜到了奴家这一代,已然沦落至此。”
说着,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如断线的珍珠,顺着脸颊滑落。
李靖见状,不禁长叹一声。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轻轻放在破草席上。
紧接着又从怀中掏出几瓶丹药。
瓶身晶莹剔透,药香扑鼻,正是恢复精力的上好宝药。
李靖略一沉吟,又又又从怀中掏出几套朴素的男女衣服放下。
郭氏惊异地盯着李靖胸前猛看。
似是不敢相信他怀里竟能层出不穷地往外掏出这许多东西。
李靖对郭氏脸上这副惊异又可爱的表情也是忍俊不禁。
你一个大妈风韵犹存就算了,动作还这么可爱就犯规了啊!
不过他马上便肃容沉声道:
“在下得到确切消息,慈湖县不日大乱将起。嫂嫂你俩赶紧乔装打扮,收拾一下,待会天亮便尽快出城,到别处避难去吧。”
他看着郭氏一副迟疑迷惑,走投无路的样子。
于是便耐下心来,详细分析道:
“嫂嫂不必担心无处可去。在下有两个建议。一是向东去吴郡。吴郡是江东四姓大本营,经营极深,太平道难以渗透,在那里不必担心遭受报复。
或者就近往北到秣陵县,某家对秣陵县知根知底,太平道在那儿影响不深。而且秣陵县现已被孙家吞并,治下想必不至糜乱。”
说罢便叮嘱郭氏将那堆东西好生收纳起来,日后忝作本钱,搞点小买卖,想来可保生活无虞。
郭氏连连摆手推拒道:
“恩公赐药救下我儿,奴家已然感恩戴德,怎么好意思再收下这许多贵重的物事呢?”
李靖微微摆手,淡淡道:
“颍川郭氏满门忠烈,不该落得像你这般凄惨无状。这些物什不过是些身外之物,能助颍川郭氏的后人得脱困境,也算是物尽其用。”
郭氏闻听此言,心中感激、羞愧不能自己,登时泪流满面。
她望着李靖,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不知该如何言谢。
李靖看了看窗外,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
连忙站起身来,安抚美妇人道:
“嫂嫂莫再迟疑,天色马上就要亮了,今夜我杀了太平道许多人,他们必不会善罢甘休。咱们得赶紧找机会离开。”
说着,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套干净的麻衣、布鞋,想找个地方换上。
郭氏抹净眼泪,突然鼓起勇气道:
“恩公,周围人多眼杂,奴家这间小屋最是偏僻隐蔽,恩公不如便在这里换过吧。
这屋内光线熹微,小郎君年纪又小,无需避讳奴家。”
李靖稍微迟疑了一下,透过窗棂看了看四周。
此刻寅时将尽,继续随意在外走动确实会有暴露的风险。
于是李靖便点头应允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靖两世为人,本也不是腼腆的性子。
只是他厮杀一夜,负伤累累,是以只能颇为艰难地解着衣衫,动作极为迟缓。
郭氏在一旁看着,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怜惜。
她略一犹豫,咬了咬牙,还是走上前去。
一双柔夷从李靖腋下穿过,动作轻柔而熟练地替李靖解开上衣。
然后小心翼翼地褪去他的裤子。
李靖感受到郭氏的动作,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但很快便放松下来。
他明白,此刻自己但凡做出任何拒绝的表示,都是在曲解郭氏的关心,伤害郭氏的尊严。
李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郭氏施为。
不多时,郭氏便替李靖换好了衣服。
李靖转过身来,对郭氏道了声谢。
郭氏微微一笑,矜持地回施一礼。
身上单薄的黄布麻衣遮不住两颗大球一跳一跳,把李靖看得眼睛都直了。
……
卯时过半,天光渐亮。
一个满面泥污的破落妇人,携着两个半大少年,风尘仆仆地通过了慈湖县西城门。
一行三人灰头土脸的模样,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不多时,三人便赶到了慈湖河边的广陵渡口。
放眼望去,渡口已是人来人往,船只穿梭,一片嘈杂景象。
三人相互对视,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末了,其中那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对着妇人双手抱拳,身子一躬到底,行了一个大礼,道了声珍重。
随后毅然转身,步伐矫健,迅速跃入渡口旁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之中。
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妇人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怅然若失地牵着另外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踏上了其中一艘渡船。
这孩子虽然一副久病初愈的苍白模样,五官却是生得极为清秀。
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恰似夜空中闪烁的寒星,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透着一股远超年龄的聪慧与灵动。
登船之后,这孩子仰起头,用一副小大人的姿态压低声音问道:
“娘亲,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郭氏目光坚定,毫不犹豫道:“去秣陵县。”
孩子眨了眨眼睛,接着问道:“娘亲为何要去秣陵县?”
郭氏坐在闸板上回首再望李靖消失的方向,神色凝重,斩钉截铁道:
“咱们去打探恩公的姓名!”
说到这儿,她的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凶光,表情也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缓缓侧过身子,双手轻轻握住孩子的肩膀,目光直直注视着孩子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嘉儿,你爹临死前给你取表字‘奉孝’,就是要你牢牢记住……”
“你是颍川郭氏的后人!”
“颍川郭氏,忠义为先,命践然诺,有恩必报,有债必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