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苏苏。
是胡玄机此生,最不愿提及的一段过往。
那一年,胡玄机年仅十六,刚刚中举,是大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举子,可谓前途无量。
那一日,胡玄机在同窗好友孟元康的邀请下,去逛了位于镜湖畔的一座青楼,并与青楼女子沈苏苏一日定情。
少年慕艾,士子风流,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桩雅事罢了。
人不风流枉少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谁也不会笑话谁。
但不妙的是,一夜风流之后,青楼女沈苏苏,竟然有了身孕。
更不妙的是,胡玄机的继母,三个月前刚刚过世。
胡玄机自幼丧母,继母胡杨氏对其非打即骂,经常虐待,故而胡玄机并不视胡杨氏为母。
胡杨氏去世,胡玄机自然也不会难过,甚至很是开怀,为其守丧也只是虚应故事罢了。
但从宗法关系上来讲,胡杨氏就是胡玄机的母亲,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大乾以孝治天下,读书人尊崇儒家礼法,也最看重孝道。
为父母,祖父母守丧期间,不得嫁娶、不得宴乐、不得饮酒,不得茹荤等等等等。
故而胡玄机在为母守丧期间,不仅流连青楼,还做了那事,不仅做了那事,还有了孩子。
这便是大不孝。
而不孝,更是十恶不赦之重罪,一旦有司严厉追究,不仅举人功名不保,甚至会丢了性命。
眼看着胡玄机大好前程,即将化作泡影,甚至会有性命之忧,孟元康毫不犹豫伸出援手,主动将沈苏苏接入孟府。
对外宣称,他与沈苏苏一见钟情,要纳沈苏苏为妾室。
为此,孟元康的父亲,差点被活活气死。
孟元康的原配妻子,也因此事与孟元康龃龉不断,夫妻二人最终和离收场。
九个月后,沈苏苏诞下一子,却不幸夭折。
而沈苏苏也因此郁郁寡欢,半年后重病不治,撒手人寰。
而从孟元康将沈苏苏,接入孟府的那一天起,孟元康在胡玄机面前,便再未提起过,沈苏苏这三个字。
仿佛这个人,压根就不存在。
这一默,便默了四十三年。
而在四十三后的今天,沈苏苏这三个字,第一次出现在胡玄机的案头。
胡玄机看着手里那张纸条,看着沈苏苏那三个字,以手抚额,思绪万千。
人啊,这一辈子,千万别做错事,一件也不行。
因为你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为当年的错误买单。
胡玄机叫来游七,吩咐他套车,驱车去午门。
胡玄机这几十年来,当官是次要的,经营他一代大儒的金字招牌,才是他的第一要务。
这些年来,他从未用这块金字招牌,给自己或是家人牟利。
而今天,他要用这块金字招牌,去救孟元康了。
既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偿还孟元康当年的恩情,更是为了酬谢孟元康,这四十三年的千金一默。
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今天要去午门敲登闻鼓,这件事已经传遍京城,游七自然也知晓此事。
大半辈子听命行事,从无违拗的游七,这次极其罕见的没有听胡玄机的。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老爷,不能去啊!”
胡玄机挥挥手,道:“老夫不能不去!”
游七有些急了,道:“老爷,午门外上万名太学生集体发难,老爷您要是去了,那可就成了众矢之的了啊!”
“上万名太学生怎么了?众矢之的又怎么了?”胡玄机洒脱一笑,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说罢,胡玄机不理游七,迈步走出书房,朝大门走去。
到门外坐上马车,游彪在前驾车,数十名护卫随行,径直往午门而去。
午门外。
深秋时节,寒风四起。
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人人素缟,个个戴孝,满场衣冠胜雪,尽皆站在午门外的广场上。
早早得知消息的李崇,站在午门城楼上,立于廊柱阴影之下,躲在一群太监之中,居高临下俯视着广场上的太学生们。
今天他是不能露面的,因为不符合白痴皇帝的人设。
可他还是忍不住热血沸腾,甚至有些羡慕这些太学生们。
人不轻狂枉少年。
遇不平事,拔三尺剑,一往无前,便一往无前。
年轻人,胸有朝气,自当如是。
不像他,整日里装傻充愣,真的好累,好颓,好丧气。
如果他不是皇帝,也是一名太学生,那他此时此刻,该有多畅快啊!
看着广场上的那些太学生们,也让李崇对张敞的办事能力,再一次刮目相看。
这才过去不到五天,竟将国子监的太学生们,全都鼓动起来了。
嘶,简直恐怖如斯!
也让他对大乾的读书人,有了一个更为清晰的认知。
这些人,用的好了,可为国之柱石。
若是用的不好,那便是祸国之源。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广场上的上万名太学生们,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交头接耳,气氛肃杀而凛冽。
就在此时,一位白衣老者,下了马车,不紧不慢,步伐稳健,迤迤然朝午门走来。
刚开始还没人发觉,不过几息时间,原本肃穆庄严,不发一言的太学生们,渐渐起了喧哗嘈杂之声。
“太师,是太师。”
“首辅,首辅来了。”
“胡阁老,他老人家来了。”
太学生们看见胡玄机,称呼不尽相同,而大多数学子的称呼,则是胡师。
“胡师,胡师来了,国贼孟元康,这次死定了。”
胡玄机缓步而行,挡在他身前的太学生们,不约而同让开道路。
等胡玄机走到午门城楼之下站定,上万名太学生,齐声喊道。
“孟元康为保官位,弑杀乳母,还请胡师除此国贼,以正天下视听。”
看着眼前这乌泱泱一大片,上万名国子监太学生,胡玄机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
“你们,信不信老夫?”
上万名太学生,齐声回答道:“胡师乃一代大儒,天下文宗,我等微末学子,自是信得过胡师!”
“好!”胡玄机点点头,道,“老夫以人格担保,孟元康弑母一事,纯属子虚乌有!
乃是别有用心者,趁着先帝殡天之时,大乾社稷不稳之际,编造谣言,攻讦朝臣,唯恐天下不乱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