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寒鸦掠过华山之巅,带起几片将落未落的松针。令狐冲斜倚在思过崖的断壁上,指尖捻着枚皱巴巴的桃核,耳边却总绕着昨日小师妹岳灵珊临走时的话。
“大师哥,这剑穗你收着。”她递来的红丝穗子上,还缀着颗小小的银铃,“我娘说,剑穗能护持剑意,你……你在这儿好好的。”
话音里的迟疑,他不是没听出来。这些日子岳灵珊总往林平之的练剑场去,连往日缠着他要学“独孤九剑”的劲儿,也淡了大半。
风忽然紧了,崖下传来衣袂破风的声响。令狐冲猛地睁眼,只见一道青影踏着松枝而来,剑尖斜指地面,正是林平之。
“令狐师兄好兴致,在此赏风?”林平之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客气,手却不自觉地按在剑柄上——那柄剑,还是岳不群前些日子刚传给他的“碧水剑”。
令狐冲笑了笑,把桃核抛向空中:“林师弟不在前院练剑,来这思过崖做什么?莫非也想尝尝这石壁上的剑法?”
他这话本是玩笑,林平之的脸色却沉了下去:“师兄莫不是忘了,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本就不输天下任何剑术。”
令狐冲心里一动,刚要开口,却见林平之忽然拔剑。青钢剑划破夜色,直刺他心口,剑势又快又急,竟全无半分平日的生涩。
“师弟!”令狐冲翻身避开,腰间长剑“呛啷”出鞘,只守不攻。他瞧出林平之剑招里藏着戾气,不似练剑,倒像泄愤。
两人在崖上拆了十余招,林平之的剑越来越快,却也越来越乱。忽然,他剑锋一转,竟朝着令狐冲手中的红丝穗刺去。银铃“叮”的一声脆响,丝穗被剑刃割断,飘落在松针堆里。
林平之猛地收剑,胸口起伏不定,盯着那截断穗,声音发哑:“她……她总说师兄的剑法好,总说师兄待她好。可她忘了,我林家满门的仇,还没报!”
令狐冲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初入华山时的模样——那时他也是这般,总想着学好剑法,让师父师娘喜欢,让小师妹佩服。只是后来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靠剑法就能留住的。
他弯腰捡起那截断穗,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递给林平之:“小师妹的心软,你该比我清楚。她不是忘了你的仇,只是不想看见你变成现在这样。”
林平之盯着那截断穗,手指动了动,却没去接。夜风卷着松涛声传来,崖下忽然亮起一点微光,是岳灵珊提着灯笼,正沿着石阶上来。
“大师哥,林师弟,你们怎么在这儿?”她看见地上的断穗,脸色微微一变,快步走过来,把灯笼放在石台上,“这穗子……”
令狐冲把断穗递给她,笑了笑:“方才跟林师弟试剑,不小心弄断了,回头我再给你编个新的。”
岳灵珊接过断穗,指尖捏着那截红丝,看了看令狐冲,又看了看林平之,忽然轻声说:“不用了,这穗子我收着就好。”她顿了顿,转向林平之,“林师弟,我知道你心里急,可报仇也得慢慢来,别伤了自己。”
林平之看着她眼里的担忧,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我知道了”,便转身跃下了山崖。
崖上只剩令狐冲和岳灵珊两人,灯笼的光映着彼此的脸。令狐冲忽然开口:“小师妹,你若是喜欢跟林师弟练剑,便去练。大师哥这里,什么时候来都成。”
岳灵珊抬头看他,眼眶有点红:“大师哥,我不是……”
“傻丫头。”令狐冲揉了揉她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你长大了,有自己想护着的人,想做的事,这没什么不好。”
他说完,提起长剑,转身朝着崖边走去。夜风把他的声音吹过来:“灯笼你拿着,路上小心。我再在这儿待会儿。”
岳灵珊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手里捏着那截断穗,银铃轻轻晃着,在寂静的崖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残月依旧挂在天边,松针落在石台上,悄无声息。
岳灵珊捏着断穗站在原地,灯笼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令狐冲方才倚过的断壁上。银铃偶尔被夜风拂动,发出细碎的“叮铃”声,倒比崖下的松涛更显寂寥。她望着令狐冲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红丝断口——那截丝线边缘还留着剑刃划过的毛糙,像极了她此刻乱糟糟的心绪。
“大师哥总这样。”她轻声呢喃,眼眶又热了起来。自小在华山长大,令狐冲待她从来是无求不应:她想学新剑招,他哪怕违了师父的规矩,也会偷偷拆给她看;她嘴馋山下的糖葫芦,他能翻两个时辰的山路去买;就连她小时候摔破了膝盖,也是他背着她找师娘上药,还故意扮鬼脸逗她笑。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林平之的身影渐渐占了她的目光——那个总绷着一张脸,练剑时连汗滴进眼里都不眨一下的少年,偶尔会在她递水时耳尖发红,会在提到“辟邪剑法”时眼底翻涌着她读不懂的痛楚。
她低头看着断穗上的银铃,忽然想起昨日递穗子时的情景。那时她攥着丝绳犹豫了半响,想说“你在思过崖别太闷”,想说“我得空就来看你”,可话到嘴边,只剩一句干巴巴的“你好好的”。她怕令狐冲听出她的动摇,更怕自己承认——比起大师哥的周全,她好像更在意林平之那点笨拙的脆弱。
“小师妹。”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岳灵珊猛地回头,见令狐冲不知何时折了回来,手里还捏着两根青竹枝。他走到石台前,将竹枝放在灯笼旁,指尖勾了勾她手里的断穗:“方才说给你编新的,总不能食言。”
岳灵珊愣了愣,才发现他指尖沾了些松针和泥土,想来是方才在崖边寻竹枝时蹭的。她把断穗递过去,小声说:“其实不用的,这旧的……我留着也挺好。”
“傻丫头。”令狐冲笑着接过断穗,将青竹枝削成细条,“断了的穗子护不住剑意,也护不住人。新的编得结实些,往后你给林师弟带剑穗时,也能少操心。”
这话戳中了岳灵珊的心事,她脸颊微红,却没反驳,只是蹲在一旁,看着令狐冲的手指翻飞。他编穗子的手法很熟练,指尖的竹条和红丝很快缠出了新的纹样——比她原先的那个更宽些,银铃也换了个位置,说是“这样挥剑时铃响更顺耳”。灯笼的光落在他手上,能看见虎口处旧剑伤的痕迹,那是去年他为了护她,被田伯光的刀划到的。
“大师哥,”岳灵珊忽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以前总缠着你,现在却……”
“不奇怪。”令狐冲打断她,手里的动作没停,“人总会长大,总会有新的牵挂。就像我小时候总想着跟师父学最厉害的剑,后来才知道,能看着你们好好的,比什么剑法都强。”他顿了顿,将编到一半的穗子举起来看了看,又添了根青竹丝,“林平之那小子,看着冷,心里却比谁都重情义。你跟他在一起,我放心。”
岳灵珊咬着唇,没说话。她知道令狐冲是真心为她好,可这话听在耳里,却莫名有些发酸。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在练剑场,林平之练到脱力,却还攥着剑不肯放,嘴里反复念着“辟邪剑法”。她递水给他时,他盯着她的手看了半天,忽然说:“灵珊,等我学会了辟邪剑法,一定护着你,护着华山。”那时她只觉得心跳得快,此刻想起,却忽然懂了他话里的重量——林家满门的血海深仇,像块石头压在他心上,他能说“护着她”,已是用尽了力气。
“穗子编好了。”令狐冲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他将新穗子递过来,红丝缠着青竹,银铃悬在末端,比原先的更显利落。“你试试,要是觉得紧,我再松些。”
岳灵珊接过穗子,指尖触到令狐冲的指腹,只觉得他的手比她的凉。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冬天练剑冻得手疼,令狐冲总会把她的手揣进他的怀里暖着。可现在,他连递个穗子都刻意收着指尖,好像在刻意保持着距离。
“很好看。”她把穗子攥在手里,声音有点轻,“谢谢大师哥。”
令狐冲笑了笑,抬手想揉她的头发,却在半空顿了顿,转而拍了拍她的肩膀:“时候不早了,你快下山吧,免得师娘担心。”
岳灵珊点点头,提着灯笼转身。走了两步,她又回头,见令狐冲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截断穗,灯笼的光映着他的侧脸,竟显得有些落寞。她张了张嘴,想说“我明天再来看你”,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挥了挥手,快步走下石阶。
石阶旁的松树影影绰绰,岳灵珊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剑鸣声。那声音不似平日练剑时的凌厉,倒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怅惘,在夜色里飘得很远。她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思过崖的方向,只见崖边立着一道身影,长剑斜指地面,月光落在剑身上,泛着冷白的光。
她知道,令狐冲又在练剑了。从前他总说“剑法是用来护人的”,可现在,他护着的人,好像都有了自己的归宿。
与此同时,思过崖上,令狐冲收了剑,指尖还捏着那截断穗。银铃在他掌心轻轻晃动,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小师妹刚学编穗子时,编坏了十几个,最后哭唧唧地把最丑的那个塞给他,说“大师哥的剑配最丑的穗子,才不浪费”。那时他把那个歪歪扭扭的穗子系在剑上,逢人就炫耀“这是我小师妹编的”,惹得师兄弟们笑了他好几天。
可现在,小师妹的穗子编得越来越好看,却不再只给他一个人编了。
“罢了罢了。”他轻笑一声,将断穗揣进怀里,转身走到石壁前。石壁上刻着的剑法依旧清晰,是当年剑宗前辈留下的遗迹。他抬手抚过石壁上的刻痕,忽然想起风清扬教他“独孤九剑”时说的话:“剑之精髓,在于无招胜有招;人之精髓,在于知取舍,懂放下。”
从前他不懂,总觉得只要剑法够好,就能留住想留的人,护住想护的事。可现在他才明白,有些东西,就像指间的沙,你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小师妹长大了,有了自己想护的人,这不是坏事,只是他这个做大师哥的,难免会有些舍不得。
夜风又起,松针落在他的肩头。令狐冲提起剑,对着石壁缓缓出剑。剑光在月光下流转,招式依旧凌厉,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张扬,多了几分沉淀后的平和。他知道,往后的华山,会有新的故事——林平之会为了报仇拼命练剑,小师妹会守在林平之身边,师父师娘会依旧操持着华山的事务。而他,或许会在思过崖多待些日子,把石壁上的剑法再琢磨琢磨,或许哪一天,还能教小师妹的孩子练剑。
至于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那些藏在剑穗里的心事,就当是华山月色下的一段旧梦吧。毕竟,能看着自己在乎的人好好的,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月光渐渐西斜,思过崖上的剑鸣声渐渐平息。令狐冲倚着断壁坐下,指尖又捻起那枚桃核——这是小师妹昨日带来的,说“大师哥在崖上闷,吃个桃核解闷”。他把桃核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着,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像也不算太差。
至少,华山的月色还在,松涛还在,他在乎的人,也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