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来,只要看到“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句话,我就会想起高桥这狗娘养的,想起1945年夏天的额尔古纳。
如果不是高桥自作聪明逼迫我杀达瓦,想以此来验证我的真实身份,我也不会破釜沉舟,干脆告诉他“秘密仓库已被苏军发现”。结果他反而更加摸不清我的底细,甚至对秘密仓库是否安全都失去了信心。
如果不是他自作聪明在刘黑塔的木刻楞埋藏了一部备用电台,仓库守备队也不会贸然派出五名日军去接应他,当然,这五个人也就不会正好碰上苏军小分队。
这是一场遭遇战,双方都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投入了战斗。日军兵力虽然不及苏军二分之一,却敢于先发制人。而苏军士兵因为都坐在车上,一开始完全被打蒙了。幸亏艾玛反应迅速,甩出绳索勾住大树,飞身离车后打死两名日军,吸引了敌人的火力,小分队才迅速展开有效的反击。
石武早已吓得趴在车上不敢动了,而乙津芳子却像疯了一样站起来冲日军大喊“不要打了,你们这些混蛋!”我急忙抱住她用力往下一按,就在这一瞬间,一发子弹打中了我手腕上的镣铐。
战斗持续了半个小时,五名日军全部被击毙。伊戈尔中尉看了看阵亡的两名苏军士兵,怒火冲天一把揪住石武,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这里有埋伏?石武又开始胡说八道,把一切责任全部推到了乙津芳子身上。
叶琳娜在艾玛讥讽的目光注视下,不得不承认是她犯了错误,不该乘车进入森林。但是,作为这次行动的指挥员,她必须维护自己的权威,必须牢牢掌控一切,她坚信自己的判断力,坚信她能够完成任务。而艾玛却认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捣毁这个仓库是山神赋予她的使命,所有人都应该按她的话去做,包括我。这两个女人的矛盾因为乙津芳子的存在变得更加尖锐。
艾玛说乙津芳子就像一只狡猾的母狼,为了保护狼崽将我们引入歧途。她甚至斥责我刚才就不该保护乙津芳子,“那颗子弹分明是冲她去的,却让你挡住了!”我为了缓和气氛,说这大概是山神的另一种安排,这颗子弹打断了镣铐,让我和她分开了,“这总不是一件坏事吧?”我小声告诉艾玛,乙津芳子不仅知道是谁杀了达瓦,而且还知道更多的秘密,我们必须带上她一起去那个仓库。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可是面对三个不同民族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女人,而且偏偏都是和我有某种关系的女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伊戈尔因为赞成艾玛的的主张,遭到叶琳娜痛斥,甚至勒令他跟随卡车护送伤员回镇上去。伊戈尔离开时狠狠瞪了我一眼,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俄语。我虽然听不懂,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一定觉得我不像个男人。我问叶琳娜是不是这个意思,叶琳娜淡然一笑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这句话让我心头一震。
艾玛以为,根据这五名日军的行动足迹,我们应该很容易在黑虎山找到那个秘密仓库。可是她错了,我们从山下一直搜索到山上,再返回到山下,没有任何发现。而乙津芳子似乎也感到十分茫然。
夜幕降临时,我们在山沟的一条小溪旁宿营。大家默默地坐在篝火旁,似乎都对叶琳娜失去了信心。艾玛紧紧依偎着我的肩膀,什么都不说。我看到乙津芳子卷缩着身子,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叶琳娜给她披上一件衣服,将饭盒递给她,而她却一动不动,只是抬起头朝我望了一眼。
叶琳娜明白,这个日本女人一定有话想对我说,“她信任你,这不仅仅是因为你刚才救了她一命。”叶琳娜提醒道。
我看了一眼艾玛,她虽然闭着眼,却什么都感觉到了,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不让我动。我说难道你还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吗?我要跟这个日本女人谈谈,我要知道秘密仓库究竟在什么位置,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为了达瓦,为了我们整个氏族!
可是艾玛仍然不肯松手。叶琳娜急了,对着艾玛的耳朵低声说了一句:“我和瓦罗加在哈尔滨就认识了,他是我的,就算你和他已经结婚了,你也夺不走他的心。”艾玛抓着我胳膊的手立刻松开了,一把揪住了叶琳娜,死死盯着她。
我来不及多想,赶紧走到乙津芳子身边,一把拉起她,朝小溪走去。
二
“究竟是一个梦呢,还是像梦境似的神秘的夜间生活?”这是我读过的一篇俄国小说的第一句话,作者的名字叫浦宁。准确地说,这并不是一篇小说,而是一篇散文,抄录在我父亲的一个笔记本上。当我从父亲的遗物中发现这个笔记本时,我以为里面会记载着一些重要的事情,但是却只看到了这篇文字,题头写的是:俄国小说《深夜》——浦宁著。虽然只有一千来字,但是我看了一遍却什么都没看懂,正因为没看懂才看了第二遍、第三遍;每看一遍,都会有不同的感受。从此我便迷上了浦宁的作品,陶醉在浪漫爱情的憧憬之中。
当这种憧憬被残酷的现实击碎之后,我本想变身为铁石心肠的硬汉,却阴差阳错成了一个情种。
“知道为什么我要和你铐在一起吗?”乙津芳子在小溪边坐下之后,主动向我敞开了心扉。“当我在樱花寮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感觉你和他们都不一样。高桥也这样认为,所以他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那天夜里,你在我的房间里一直坐到天亮,而我也是一夜没有合眼。我想劝你按高桥的话去做,因为我不希望你被他杀死。我看得出来,你对女性有一种本能的爱恋之心,所以我要和你铐在一起,我知道你一定会保护我。”
我冷冷一笑说:“别自作多情了,其实你很清楚,我保护你的目的是为了弄清楚你心里的秘密,我想知道那个该死的仓库究竟在哪里?还有,到底是谁了杀了达瓦?”
乙津芳子沉默了。她对我的话感到很失望。我立刻意识到这样谈下去我可能什么也得不到,不由沮丧地叹了口气。我抬头望了望天空,看到树梢上挂着一弯明月,于是喃喃地说了一句:“这么美好的夜晚,真是可惜了。”乙津芳子看了我一眼,突然抽泣起来。
我知道机会来了,冷不丁问了她一句:“你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她愣了一下,哭得更加厉害。我说你别哭了,有什么话只管说吧。我担心她的哭声会进一步加深艾玛对我的误解。其实艾玛这时候早已顾不上乙津芳子了,她正对石武刨根问底,想知道叶琳娜是不是真的早就掳走了我的心。
乙津芳子终于停止了哭泣,开始讲述她和高桥的故事:“其实我们俩在战前就认识了,虽然他比我大很多,但我们十分相爱。三年前,我实在忍不住对他的思念之情,先从广岛到旅顺,又去了哈尔滨,然后一路寻亲来到额尔古纳。没想到,我见到的已经是另一个高桥,他为了完成所谓的‘圣战使命’,竟然派我带领一队慰安妇来到这里,慰劳这个仓库的守备队官兵。我回去之后本打算在他面前自杀,没想到他却把一箱黄金摆到了我的面前。他告诉我,有了这笔财富,我们就有了未来的一切。战争总会结束的,无论日本的命运如何,我们都该有属于自己的未来。就这样,我心甘情愿成为他手下的一名特务,甚至用自己的肉体作为获取情报的武器。我相信,这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我忍耐,再忍耐,直到最后的生死关头,他将一支枪交到我的手中,我才终于明白,他从来没有爱过我,只是占有了我而已……”
听完乙津芳子的讲述,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深夜》的第一行文字:“这究竟是一个梦呢,还是像梦境似的神秘的夜间生活?”我曾经将这篇小说里出现的那个女人想象成叶琳娜,后来又变成了艾玛,而此时此刻,她竟然化身为一个日本艺妓!我极力压制着内心里涌动的那一丝同情,将乙津芳子的讲述归纳为两点:一,秘密仓库肯定就在附近,乙津芳子没有说谎;二,高桥还活着,他趁乱逃出了小镇。
“那达瓦呢?是谁杀的?”我突然想起了这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乙津芳子凄然一笑:“还能有谁?”说完朝远处的石武望了一眼。
石武这个混蛋不仅对艾玛详细描述了我如何追求叶琳娜,还添油加醋编造了一个浪漫故事,把我们两个人说成是天生的一对,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艾玛心里的嫉妒之火越烧越旺。而这把火让他在绝望中看到了一线光明,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看到我不住地向艾玛解释,而艾玛却不住地摇头,这个无耻之徒松了一口气。
叶琳娜说第一次见面就掳走了我的心,这并非夸大之词,她只是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说了出来。后来叶琳娜对我解释,她之所以对艾玛说出这样的话,一是为了让艾玛放开我的手,二是为了让她明白:爱情不会从天而降,更不会完美无瑕。但是她却没有想到,艾玛的野性根本容不下这样的“教诲”。
这一夜,我始终坐在艾玛面前,即便她将扎枪顶住我的胸膛,我也没有挪动身子。我望着她,深深地望着她,就像《深夜》里的“我”望着“那个女人”。
高桥还活着,这是件好事。只要他活着,就不会放弃这个仓库,我和他一定会狭路相逢,一定会做个了断。我怀着一种莫名的兴奋望着艾玛,似笑非笑地进入了梦境。醒来时,艾玛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