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背着达瓦回到营地，本以为大家会蜂拥而上质问我出了什么事，却只看到一张张木然的面孔。今天一大早，萨满醒来后就心慌意乱，对达瓦的母亲乌丽说达瓦要死了。乌丽不信，还以为萨满昨天喝醉了发恶梦。而艾玛一睁眼就开始放声大哭，她说梦见达瓦为了救我去追那只老鹰，一直追到悬崖也没停下。
我告诉艾玛，达瓦的不是为了救我才死的，他是为了救额尔古纳。艾玛使劲摇头，仿佛要把脑袋里的什么东西摇出来一样，她认定达瓦的死一定和我有关。我想告诉她有关秘密仓库和细菌武器的事，又怕我说不清楚，更担心她的野性爆发，一个让人去找高桥拼命。
乌丽一个劲追问萨满：“你说瓦罗加是山神送给艾玛的礼物，为什么自从他来到营地便接二连三发生不幸？先是杰西卡死了，接着是达瓦，以后会不会还有人要死？”萨满沉默了很久才说：“达瓦是替他死的。”
乌丽似乎明白了，因为艾玛野性十足，她的身边只容得下一个男人。她把我和艾玛叫到面前，郑重其事地说：“你们结婚吧。”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这一天，石武的心也乱成了一团麻。木刻楞里传来翠花惊恐的叫声，而石武坐在一棵树桩上，一脸木然。
自从在樱花寮遇到乙津芳子，他就祸不单行，先是被高桥识破身份，不得不供出他和我的来历，接着高桥又命令他跟踪我，暗中打黑枪杀死达瓦。他知道自己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能力，只好求助于谋略队的队长吴克。谋略队属于高桥的特务机关，成分十分复杂。吴克过去曾经是匪，和刘黑塔有过节，他本不想搅这个浑水，后来听说石武已经娶了刘黑塔的妹妹，就提出一个条件。
石武很清楚，如果刘黑塔知道他竟然引狼入室，让吴克糟蹋翠花，一定会杀了他。可是如果不能完成高桥交给他的任务，高桥对付他的手段会更残忍。他想来想去，觉得只要完成这个任务，就一定会取得高桥的信任，那就有机会发现金子储藏的地方。他相信，凭他这张嘴，应该能说服翠花：过不了多久，小日本就会完蛋了，到那时侯，吴克肯定会不得好死。忍一忍吧！
而我面临的却是无法容忍的境况。达瓦死了，萨满说他是替我死的。这是救命之恩，理应用命来报答。这是大恨深仇，必须用血来偿还！可是要报仇，我就必须回到高桥那里去，这一去肯定是凶多吉少。
我把这个道理讲给艾玛，她点了点头，但随后说了一句：“要去我跟你一去，这个仇我们一起报。”我不得不告诉他有关秘密仓库和细菌武器的事情，说我只有完成这个任务才对得起的达瓦。艾玛说既然是这样，我更要和你一起去。我说你去了也帮不上忙，还不如去别的营地打听一下，也许有人见过这个仓库。艾玛沉思了很久，说：“我们今晚就结婚吧。这样，即便你明天死了，也永远是我的爱人。”她说这是萨满的意思。
是啊，说到底，是艾玛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发现了我，我这条命，是她捡来的，本该就属于她。在我的潜意识里，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为自己爱的女人献身，而不是和她一起殉情。这种意识来自我看过的俄国小说。男主人公为了所爱的女人与情敌决斗而死，那才叫真正的浪漫。
夜幕降临，营地的篝火点燃了，大家围坐在一起，为我和艾玛结为夫妻举起酒杯。我用笛子吹起了豪放的曲调，艾玛跳起了疯狂的舞蹈。在这个不眠之夜，一个鄂温克女人用肌肤之亲终结了我懵懂的青春，点燃了我迷失的激情。
二
我回到了高桥的特务机关，这一天是1945年8月8日。我告诉高桥，达瓦死了，但不是我杀的。高桥很吃惊。他吃惊是因为没想到我会这么“诚实”。我说我本来就没打算杀达瓦，因为我要娶艾玛为妻。高桥觉得不可思议，说“如果是这样，你就不该回来。你来干什么？还想继续当探子？”我说当然不是，我是来告诉你，你们那个秘密仓库，已经被苏联人发现了。这是达瓦临死前告诉我的。
高桥沉吟了片刻，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我说是为了换取我的自由，就像我当探子是为了让那些鄂温克男人从军训营回家一样，我告诉你这个重要情况，作为交换，你给我自由，从此我们互不相干。高桥听完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一连说了三个“幺西”。小林听到这三声“幺西”，就像军犬听到口令一样朝我冲过来，抽出战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此时此刻，额尔古纳河对岸的苏联军队已经完成了进攻前的一切准备，只等天黑之后一声号令，发起进攻。在一线指挥部的叶琳娜接到费多尔中校的电话，说几天前派出的侦察分队没有获得有关秘密仓库的任何信息，要求她务必跟随第一批攻击部队越过额尔古纳河，尽快找到我。
而我却在这时候被高桥关了起来。我把自己刚才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回忆了一遍，觉得我已经达到了目的——这狗娘养的已经被我这番话弄糊涂了。我就是要让他搞不清我到底想要干什么，只有这样他才会继续试探我。当我说出秘密仓库这四个字的时候，他的心里一定在打鼓，肯定迫切想摸清我的底细。
正当高桥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时，石武匆匆跑来，说刚才在酒馆听到一个重要情况，苏联人要打过来了。小林当即扇了石武一个耳光，说你这是散布谣言。高桥问石武，说这话的是什么人，石武哼唧了半天才说是吴克。就在这时谋略队的李三跑来报告，说刚才跟吴队长一起喝酒，他一个劲哀声叹气，说日本人大势已去，苏联人要来了。
我不得不佩服石武这个混蛋，不是佩服他心眼多，而是佩服他的运气真他妈好！他收买了李三，让他配合自己告发吴克，为的是借刀杀人。只要吴克死了，没人知道是谁杀了达瓦，他还可以向翠花表功，说替她报了仇，更重要的是，他的“发财道路”上少了一个对手。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苏联人马上要发动进攻了，却歪打正着说到了点上：高桥刚刚接到了上级的命令：发现苏军部队有渡河进攻企图，立刻进入战斗准备。
高桥明白，大战即将来临，他必须尽快赶到仓库去，可是如果这个仓库真的已经被苏军发现了，那他去了就等于是送死。为了安全起见，他想出一个“连环计”——先带石武进入小楼的地下室，向他面授机宜，同时让小林把吴克叫来，派他去抓艾玛。
这一天，艾玛的族人在营地听到了一头公熊的咆哮。按照鄂温克人的习俗，他们对熊的畏惧和尊敬超过了任何动物，就像是对待自己的祖先和长辈，从来不敢直接称呼其熊，而是把公熊称作“合克”，把母熊称作“额握”。鄂温克人猎熊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而祭熊是图腾崇拜的一种忏悔意识。因此，森林里突然传来一头公熊的咆哮，大家都觉得这是一种警告，说明此地可能会发生危险。正当大家议论纷纷时，一个达斡尔族青年策马飞奔而来。他叫安格尔，是达瓦的朋友，非常喜欢艾玛，就是他教会了艾玛使用扎枪。如果不是因为达斡尔族禁止与外族通婚，他很可能已经成了艾玛的丈夫。安格尔告诉大家，马上要打仗了，这个营地离镇子太近，劝大家赶紧迁移。
艾玛问安格尔是否听说过日本人的秘密仓库，安格尔愣了一下，说那种地方还是不知道为好。艾玛告诉他，那个仓库是一头潜藏在额尔古纳的恶魔，必须尽快毁掉它。安格尔说，苏联人就要打过来了，他们有铁鹰铁马铁老虎，什么样的恶魔都能对付，你还是赶紧跟大家一起躲到森林深处去吧。
可是艾玛没走，她坚持留在这里等我。我们俩分手的时候约定，如果出现意外，或者我三天之后还没有回来，她就去镇上找我。“只要你能吹响竹笛，我就知道你在哪。”艾玛说。
我把笛子藏在袖口里，还是被牢房的看守搜了去。这个小鬼子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窟窿眼的竹子，觉得很好奇，琢磨了半天没琢磨明白，就问我这是干什么用的。我告诉他，这是乐器，可以吹出声音。这家伙吹了吹，开始吹不成调，后来慢慢吹出了几个音符，觉得挺好玩。我看着他，心想如果萨满的话能够再一次灵验，这小子就该一命呜呼了。就在这时候石武走了进来，一只手掏出证件举到看守的眼前，另一只手掏出一把刀扎在他的肋下。
这一回轮到我糊涂了。石武这个混蛋哪来这么大胆子？
三
石武打开牢房的门，让我跟他走。我故作镇静问他想干什么。他说谋略队反水，特务机关乱成了一锅粥，他刚刚发现金子就藏在小楼的地下室，那里面还有毒气罐。“我救你出去，是因为你知道怎么和苏联人联系，咱们一起去报告！”
我一听就知道这是狗娘养的高桥在给我下套。好吧，将计就计，先出去再说，我从看守的手里拿回笛子，看到他还有一口气，立刻用笛子的尖头扎穿了他的胸膛。一股鲜血“扑哧”喷到我脸上，把石武吓得浑身发抖。
“这小子必须死，要是不死就不对了。”我嘟哝了一句，石武愣愣地看着我，像是看一个妖怪。“发什么傻，快走啊！”我推了石武一把。
牢房在小楼的地下一层，有个小门直通后院，我们俩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石武打开院门，他的小卡车就停在门外。石武刚要发动马达，我用笛子的尖头顶住了他的喉咙，命令他按喇叭。石武声音颤抖着说，兄弟，咱们可都是中国人，不能让小日本的阴谋得逞。我说去你妈的，你根本就不配当中国人，按喇叭！
汽车喇叭响了足足有五分钟，小林才带着几个日本兵冲过来。看来高桥根本没想到我会这么做。他又拍着我的肩膀说了一句“幺西”，我白了小林一眼：狗日的，你怎么不往上扑了？
额尔古纳的夏夜本该是宁静的，而这一夜注定是疯狂的。
吴克带着谋略队悄悄走进艾玛氏族的营地，发现只剩下一个撮罗子，他怕有诈，先让一个人进去看看，可是谁都不愿去。吴克刚要发火，李三突然用手枪顶住他的脑袋，说你小子已经不是队长了，我才是。吴克这才明白，石武勾结李三给他下了套。
艾玛在撮罗子里望着这些人围在一起嘀嘀咕咕，不明白他们到底来干什么，直到吴克猫着腰走近，才发现他端着枪。艾玛断定来者不善，立刻拉了一下手边的绳索。吴克听到身后一阵乱响，回头一看，包括李三在内的五个人被一张大网吊到了空中。艾玛本打算生擒吴克，但这家伙曾经是匪，也是“老林子”，枪又打得准，他和艾玛的较量一时难分胜负。
而我在和高桥的较量中似乎已经取得了主动。他说其实一开始就断定我是个人才，“所以我才不惜代价考察你。现在看来，你比我想的更有智慧。”我说，你他妈的就别扯这些没用的了，我既不想为日本人效力，也不愿帮苏联人做事，我只想要我的自由，我和艾玛的自由。高桥说那好吧，你可以走了，我保证不会再找你的麻烦。我明白这时候我要是走就前功尽弃了，而我要是想留下就必须给他出一个难题，于是我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来，“还有一件事，我要知道，是谁杀了达瓦？”说完我将目光投向石武。
石武真不愧是一个混蛋，而且是一个极端无耻的混蛋，他竟然迎着我的目光毫无畏惧地说：“你还是不知道得好，要不然你就没有自由了。”
高桥微微一笑走到我的面前说：“很高兴你还记着这件事，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你的这个仇人是谁，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先告诉我，那天达瓦从窗口跳出去是为了见什么人？”
我迟疑了片刻，先说了四字：“一个女人。”然后再加上两个字：“一个俄国女人。”我以为这六个字肯定能让高桥确信达瓦真的是苏联奸细，他一定想知道更多的内情，那就必须让我留在他身边。可是高桥却冷冷一笑说：“不，他是去见一个中国女人，一个皮货商的女儿。”说完朝小林使了个眼色。小林立刻推了我一把，说你可以开路了，回去好好享受你自己的女人吧。
只要我出了这个门，就再也不可能进来了，也许再也无法知道是谁杀了达瓦。叶琳娜叮嘱我一定要设法留在高桥身边，目的就是希望我在开战时能够趁乱抓住高桥，不让他实施细菌战计划。我从高桥刚才接电话的神情判断，苏军的进攻马上就要开始了，可是这狗娘养的竟然没有上我的套。
正当我心灰意冷准备走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来电话的是哈尔滨宪兵队的年轻少尉，他先向高桥表示歉意，说少佐阁下您需要的那份档案我刚刚查到，那个姓罗的中国人之所被捕是因为他放跑了一个俄罗斯女人，而这个女人是特务机关的监视目标，极有可能是苏联间谍。
高桥放下电话，冲着我连声说了三个“幺西”，小林立刻像军犬一样扑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