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自己,准确来说是讨厌现在的自己。”
“每天上学放学,把头埋进题海里,回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家,这样的生活会有改观吗?或者,会有改变的一天吗?”
夜深时,我时常这样想。
暮色满浸,苔色漫上石径,书包带勒得肩膀发疼,衬衣第一颗纽扣硌着喉咙,桂花腐烂的甜腥充斥鼻腔。
这是条熟悉的小径,每一块石砖都熟悉不过。只是很少有人走,小镇翻新时偏偏落下它。
我沿着石阶向上,黑色的甲虫正爬上第七阶石砖,没来得及迟疑,抬起的左脚早落了下去,鞋底传来轻微的咔嚓声。
五岁的我或许会蹲在石阶旁,看虫影与苔痕重叠,看它慢爬进悠悠暮色里。可那些与亲生父母共度的晨昏,早被岁月焙成褪色的糖画。记得起甜味,却辨不清竹签上流淌的图案。
我继续拾级而上,并未放缓步伐,鞋底碾过枯叶般的残骸。甲壳碎片嵌进砖缝,刻进小镇的年轮。
相比于大路,小径的风确实更凉些。同学问起时,我总这样回答。久而久之,这个答案同样说服了自己。
真正凉的何止是风,就像真正凝固不了的何止是时间。
初夏,夜来得更晚。
小路直通到镇上的便利店旁,家离得不远,向前走几步就到。
玻璃瓶与铁质货架的碰撞声先于人声传来。暮色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白裙上切出明暗条纹。
少女轻微踮脚,小腿外露绷紧如弦,方才指尖触到货架顶层的玻璃瓶,橘子味汽水瓶蒙着薄灰。
那是新转来的女生,我只用余光轻瞥,步伐没有丝毫减慢。
“说过不要进货这个...”店员攥着进货单的手指节发白,塑料挂牌在衣领边缘摇晃。
她腕间的蓝布带松脱,汽水瓶正磕在收银台边沿。
屋外的箱装啤酒从货车滚落,泡沫破裂的迸鸣混着司机的咒骂。
我自顾自走着,似乎远远响起一道声音,只一刹便被啤酒箱坠地的闷响碾碎。
“是在叫我吗?”
“算了,大概不是的”长久的疏离感让我禁不住这样想。
“这次,会不会不一样?”
拖着僵硬的身躯,我回目望去,只见商店老板与送货员正激烈理论。
莫名的失望涌上心间,好像搁浅在自导自演的默剧里。
总归是想多了……
家在小镇的尽头,倒也称不上家,只是我住在那。
那不属于我。
玄关处的三双拖鞋斜歪地躺着,姑父还没下班。我脱掉板鞋放进鞋柜下层的阴影,左脚跟磨破的创口贴被板鞋后沿掀开,新渗的血珠染红袜子边缘。我克制着目光,不让它瞟到上层表哥的球鞋。
走廊的霉菌比上周又扩张了一点。经过客厅,习惯性将空杯倒满水,正要将书包放到楼上。
“去把垃圾倒了,给垃圾袋口扎紧,上周汁水漏到走廊,还是我给你……”姑妈的声音和砧板上的切菜声同时抵达。后半句被油烟机的轰鸣淹过。
我弯腰拎起鼓胀的垃圾袋,咸涩的液体顺着脖子流到脸颊。腐坏的鱼鳃和蛋壳碎屑正透过塑料刺着手心,书包如常吸在背上,双肩勒出两道痕。
提上鞋的瞬间,半截蓝色布带从鞋底滑出。
那道声音是在叫我,我竟才发觉。
姑父正好回家,一把拎起我的书包袋,西装蹭过我的胳膊,身上的烟灰抖落下来。
“尘儿长个了,书包是该换换了。”姑父开口时还带着细细的烟味,那股烟腔里说出的话语却让我倍感安心。
母亲之后,只有姑父带给过我这种感觉。
二楼过道的声控灯要拍三下才亮,钥匙要转两圈才能打开门,锁芯里卡着去年断过的半截钥匙。
我的屋子不大,六叠榻榻米房间。屋内陈设算旧的,灰色的墙纸早泛出黄晕。
坐到桌前,拉开老式台灯,空气中的细灰清晰可见,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大口呼吸。
我把自己埋进题海中。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关电视的啪嗒声,自动铅只剩最后一小节。
我听到一阵厚重的脚步声,好像被努力压低。声音停在门前。
客厅里,灯是关着的。姑父喝醉了酒,正倒在沙发上,半梦半醒的样子。
我蹑着手脚,把大衣盖在姑父身上。领带随着呼吸起伏,像条濒死的章鱼。
他是我的姑父,或是我的父亲。
桌子上摆着剩下的饭菜,冷透的咖喱在盘子中凝结成琥珀。
我循着记忆,在黑暗中摸索出自己的筷子。我的筷子很好找,与别的不同,是木制的,上面还有些木刺。
咖喱混着米饭送进嘴里,熟悉的味道接连几年未曾改变。
姑妈已经回到房间,满桌狼藉等待我去清洗。
今天是高二开学的第一天,我躺在床上,看着床边妈妈的相片。我该很快入睡的,不知怎的,脑畔残存着蓝丝带划过的灼痕。
明天上学再还给她。
我常早早起来,屋里黑压压一片。
晨露裹挟着桂花坠在石阶上,我一个人走在小路上,一如往常。
梅雨未至的五月,蝉鸣撕开凝固的空气,远处热浪翻滚,融化了街道。
晨雾里的早餐店腾起蟹壳青的蒸汽。如此早起的,大多是学生,围在店门口。不过这几天也多了些工人,镇上似乎在筹备什么新工程。
小店不大,由老两口经营,两口子一起操劳,浑浊的瞳孔里还淌着没关紧的疲惫,脸上满是沟壑纵横的晒斑,鬓角也同样飘了雪。远远看起来五十多岁的样子,不过具体年龄没人知道。
据说他们年轻时就从重庆来到南方,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老板人很好,生意自然不错,常来的都是些老主顾。况且这么些年从未涨价。
“还是老样儿噻?”老板娘的铁夹敲了敲玻璃,手上膏药渗着中药味。
我轻轻点头,摊开掌心,十元纸币被叠成规整的矩形,边角沾着姑父西装上特有的烟气。
姑父的爱笨拙无声,他总把多给的十块钱藏在作业本夹层,像埋下一粒不会发芽的种子。
“鲜肉包儿在左手边第三笼笼,豆浆机嘴嘴往右边旋半转哈!”老板的嗓音甚至带些沙哑。
我掀开笼屉时,铁架上的水珠滚落,虎口烫出红印。“小心点儿!”老板探身过来,胳膊擦过正在装袋的顾客。
“学生娃些就爱冰柜第二层那个蜜桃茶,专给你留了瓶。”
众多顾客里,老板格外关注学生。
铺子里装潢不算高档,甚至有些简陋。几张小桌子,几个板凳,就能容下一屋子忙碌的身影。
后面戴安全帽的工人突然喊:“张姐,前天在开发区看见你老汉扫大街呢!”
蒸笼盖哐当砸回灶台。老板娘舀咸菜的勺子悬在半空,汤汁滴在搪瓷盆边。
“您看岔了。”她擦着玻璃上的油星笑道”。“我们两老辈子天天忙得脚板儿翻,都搞了二十年咯,哪得闲工夫去扫大街嘛!”
穿红毛衣的老太太用保温杯敲柜台:“张姐,这小面还这么辣啊!”
老板娘抖了抖头发,笑着迎道:“外头来的朋友就是遭不住辣哈!重庆崽儿些吃起,勒碗小面最多算个毛毛雨辣。阮嬢嬢没得事,给你整个冰绿豆沙镇下肠子,巴适得很嘛!”
每天的早餐时间,是为数不多放下疲惫的时刻。
拐过弯,还是熟悉的石径。我把自己藏匿在阴凉里。
孩童嬉闹的声音从远处小公园传来,小孩子的精力果然充沛。说起公园,用成人的目光看,也只不过是几个石凳,两张石桌,一颗稀叶老树,一片干燥的沙坑。
到是这么个地方,却收下了不知多少张回忆的书页。
天空澄澈而湛蓝,被石径两边的建筑切成曲折的线。
我怔在天空下。
烈日,蝉鸣,树影,一线天,伴着时起时伏的孩童的嬉闹。
如出一辙啊!那是我与这座小镇的初遇。
伴着难得的凉意,我很快陷入思绪。当时的我………
………
几个孩子争抢着跑入小径,一个粗布包摩擦过我的胳膊。粗糙的触感把我拽出回忆。
“哈哈,大姐姐,找到你啦!”为首的男孩大笑道,其余的孩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爽朗的笑声传进耳朵,好像第一次沐浴在春雨里。那确是段难忘的时光。
书上说,孩童的笑声不同于大人,是带有治愈底色的,真正的笑。
当时的我,大概与他们相仿。在我的脸上,也曾出现过这样的笑声。
不过我早早忘却,最后一次发自肺腑的笑是在哪个充满快乐的日子。
“没想到啊,你们这么快就找到我啦?真棒!”
我举目望去,眼前的女生正是先前的转校生。一副极尽苗条的身影,却正迸发出勃勃生机。
她正含着满面春风,温柔地抚摸孩子们的脑袋。“不过姐姐要上学了,那么…………”孩童们连连的发问淹没了后半句。
“学校是什么地方,好玩吗?有好吃的吗?有好朋友吗?”
“学校里是不是有像大姐姐一样的人啊?”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一起捉迷藏啊?”最后一个小女孩的话中带着沮丧。
眼前苗条的身影立刻俯下身子,与女孩的身高平齐,用双手托住女孩的脸颊。
“那我们约好了,下一个夏天,我们在一起玩,好不好?”语气让人舒适,像拂面的暖风。
话音刚落,顷刻间爆出一片欢呼。
女生缓缓起身,看向我的位置,招手道“来呀!还愣着?”
我小跑几步,才看清那张脸。
那是张洋溢幸福的脸,双眸格外瞩目,是山涧解冻的第一道活水。笑涡里旋着被温风撞落的玉兰瓣。
她轻挥衣袖,孩子们一哄而散。
“我叫白汐,到你了。”
突然的问话让我不知所措,我被她的热情惊到了。
“墨……墨尘……”
“笨蛋……还没想到吗?”她忽然凑近,我忽然发觉心脏的跳动似乎更加激烈。那并不是对异性的怦然心动,应该只是失去距离感后的紧张。
我匆匆掏出折叠在书包内侧的蓝色布带,连带着挤出一丝微微的笑容说道“抱………抱歉”
“道什么歉呐,谢了。”她轻抚头发,了然一笑。“还有,笑容从不来自脸上,它来自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