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能走到一起,真的很不容易。生活节奏太快,行色匆匆,很容易忽略身边的风景。男女平等,带来的好处是自由恋爱,又因自由恋爱,接触的异性比起以往,更是倍数增加。置身在五光十色的世界,花多眼乱,从一而终的传统思想观念受到了的极大冲击。
少华的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便受到了冯平的极大挑战。从他拿到围巾的时刻,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及至看到冯平写给建萍的信,那情真意切的文字更像子弹一样,一次次直穿心窝。他幻想,若是有太极张三丰的本领,直接把围巾变成纷纷扬扬的飘絮,就像雾柳镇春天的柳絮那样,漫天飞洒,多么解恨。当他看到建萍水汪汪的眼睛变得迷离恍惚的时候,更是痛恨自己,为了所谓的男人的颜面而说出要和冯平公平竞争的话。现在好了,公平竞争真的来了,而且还是建萍喜欢的方式!不能让那小子得逞,少华心里暗忖。
心随意动,少华当真拿着围巾又跑向邮局,他要按地址原路寄回去。
“少华,你要干嘛?”
少华的行动惊醒了建萍,忙问他想要干嘛。
“我帮你寄回去,不就是一围巾吗?谁稀罕。”
“人家好心寄给我的礼物,怎能不留点情面呢?”建萍忙抢回围巾,放回包装盒里。
“你这样不是让他留有幻想吗?”
“你也要为我想一想,我们是同班同学,天天在一起上课,这么绝情,叫我以后怎么面对他呢?”
“我不管,反正你就不能收他的礼物!”
“凭什么不能收?”
建萍也来气了。由小到大,都没有受人这样管束,突然要按照少华的意思行事,感到非常不舒服。一直都是班干部,老师的宠儿,少华的强势让建萍非常反感。建萍的反抗,反映了随着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女性的自我意识也随之增强。她们不再是男人的附庸,她们有自己的思想主体。
建萍斩钉截铁的语气也吓了少华一吓。他讶异地看着建萍,说:“我是你男朋友,你怎么还能收他的东西?”
“你这就是封建思想,现在什么年代了。难道以后……若是我……若是我真嫁给你,就连异性朋友也不能有了吗?”建萍说得磕磕绊绊。一半是生气,另一半是害羞。
“我不管你怎么说,反正他的东西你就不能收。”少华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决绝态度。与之前什么都要让她三分的态度截然不同。
本来还想和少华讲道理,缓和气氛的,见到他这样蛮不讲理,建萍也懒得再和他说。随口就来一句,你爱怎么想都可以,反正就不能寄回去。
建萍的毫无转圜的强硬,无疑是一颗强烈的震撼弹,震得少华五内俱伤。在他眼里,建萍不肯寄围巾回去,就是对冯平动了情,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他心里难过,忍不住大声说:“你喜欢他就跟他好了。”
少华的吼叫引来了街上行人的关注,纷纷看向他们。大庭广众之下,情侣吵架,在相对闭塞的乡镇还是新鲜事。有好心的村妇便劝说道:“后生仔,唔可以对女朋友咁恶咖!”
“咪系咯,女朋友系捰来锡嗰……”
路人的围观,让少华和建萍好不难堪。少华直接推开人群,向前面的河堤走去。
“你要去哪?”建萍赶紧跟上。
河堤边,柳树已砍去大半。冬天,枯水期,水浅,清澈见底。河里的鹅卵让流变得更加清澈透明。
少华来到河堤边,手扶着栏杆,负气不看建萍。
“想不到你也是小肚鸡肠的……”建萍来到他身边,故意拿话激他。只要他搭话就行。
果然,少华受不了激,忿忿地说:“这是一回事吗?若是我收向岚的礼物,你会怎么想?”
“你……”想不到少华会提他的暗恋对象。建萍也是一愣,饶是口齿伶俐,一时也不知道如何答他。冷静片刻,才反问道:“你不是要和他公平竞争的吗?现在给机会你,又后悔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与冯平公平竞争,这是少华一想到就肠子都悔青的事情。他还年青,骨子里又有点侠义气,才搞成现在这种鸡毛鸭血的局面。
“是我错了,行不?反正你就不能要他的礼物。”
少华终于反省他的决定,建萍心里一片舒畅。当初他提出要和冯平公平竞争,她就很反感。
“知道错了吧?我还以为你不在乎我呢!”建萍似嗔非嗔的,粉脸带羞的样子,让少华心中的怨怒慢慢消散。
“我当然在乎你啦!不然我怎么会那么生气。”少华笑着说。
“那好,以后不准你再信口开河,动不动就什么公平竞争。爱情不是买卖,我们要彼此珍惜。”
“好吧,我都答应你……”少华满口应承,完了,又回到刚才的问题,建萍还要收冯平的礼物吗?
“你真笨,礼物只是形式……”建萍没有直接回答他。
“那你到底收,还是不收呢?”少华究根究底,一定要得到建萍肯定的答复才罢休。
“礼物我还是要收的,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不能太绝情。以后再找个机会送他礼物,还了他这个人情就行。”
建萍说得头头是道,无可辩驳,少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河堤的风景很美,若是以前,定会邀建萍一起去走一走那老旧的铁索桥。
铁索桥很旧,上面铺着的木板因年久失修,已腐朽殆尽,人走其上,只能抓住作为桥栏的铁索,才能慢慢移动。铁索摇摇晃晃,桥下河水哗哗地流,蓝天白云倒映其间,仿佛走在飘移的白云之上,又刺激又玄幻。很久没来河堤边玩,走铁索桥更是要追塑到邓老师和青芸姐拍拖时的岁月!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少华已经长大,和建萍重游故地,却没有了当年的心情。
“不知铁索桥还在不在……”少华自言自语地说。
“早就拆了。”
“为什么要拆了,那可是我们童年的乐园!”少华颇为惊讶。
“不知道,听说是有安全隐患,有些小孩不懂事,经常跑来玩,怕跌伤……”
“呵呵,现在的小孩越来越矜贵了!”少华有点不以为然。
意兴阑珊,好好的一次约会,被冯平的一封信搅黄了。少华漫无目的地沿堤边走着,建萍在旁边跟着,也不说话。
“哈哈,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想不到在这里能碰上你们。”
人未到,声先到,不用说,一定是鸿明。少华抬眼看,前方不远处,果然是他。建萍也看到了鸿明,向他打招呼道:“鸿明,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们外省是不是提前放寒假?”
“我嘛……”鸿明踌躇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
少华意识到了鸿明的变化。虽然语气依然爽朗,但眉宇间的忧愁肉眼可见,年轻的面庞也仿佛染上了岁月的风霜。
“怎么啦,不像我认识的鸿明哦?”少华打趣道。
“你认识的鸿明是咋样的?”依然不改风趣幽默的本色。略显轻佻的语气,配上生动的脸部表情,总能让人忘记忧愁。
“呦,还学会说当地的方言了!”建萍搭腔道。
“在那里学习生活了一年多,总会捡到几句吧。”鸿明又恢复了乐观的旧貌。
“嗯嗯,习惯那里的饮食了吗?听说炒青菜都要放辣椒的哦。”建萍饶有兴趣鸿明的大学生活。
“最习惯的就是吃饺子蘸一口醋,那滋味,特爽。”鸿明回味起来,嘖嘖有声。
看到鸿明生动活泼的样子,少华怀疑刚才是自己的错觉,也就不要追问。转换话题,说:“今天怎么那么有空,不陪女朋友了?”
可能是又戳中了鸿明的痛处,眉头凝成了积雨云,轻叹一声道:“我爸出车祸,正在镇卫生院留医。”
果然还是出事了!少华和建萍都为之一震。忙不迭追问:“现在炳叔的情况怎么样,严重吗?”
“怎么说呢,生命危险就没有,右脚小腿粉碎性骨折,右手也受伤了。”
真是晴天霹雳。作为家庭的顶梁柱,少华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伤渝后还能继续开拖拉机吗?”
“恐怕不能了!”说完,鸿明又是一声轻叹。
鸿明说这话声音虽然不大,但给少华和建萍的震撼无疑是平地惊雷。他们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不能再开拖拉机,鸿明家的生活来源就会枯竭,一家人的伙食用度,还有鸿明大学读书的学费,都会无以为继。
“炳叔现在在哪间医院?”少华很想知道他的伤情。
“就在镇上的卫生院。”鸿明看了一眼少华,把刚才藏在肚子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原来鸿明在一个多月前就回来了,期未试也不考。打从听到家里来电话,说炳叔出了车祸,他就六神无主,坐立不安,没等多久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难怪刚才问他的时候欲言又止,原来是这样。少华心里也跟着难受。太不容易了,作为一个农村出来的学子,平平安安都要省吃俭用才能维持,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以后的艰难可想而知。
“怎么在镇上的卫生院的,市里的医疗条件比这里的医院好很多!”少华急着提醒鸿明。
建萍在旁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少华立刻明白自己的失言。这和晋惠帝的“何不食肉糜?”的典故没什么两样。当即改口道:“现在都是你在医院照顾炳叔吧?”
“我和我妈轮着来,不能走路,吃拉都要在床上,很麻烦。”说完,指着自己的眼睛说:“你看,熊猫眼都出来了。我已经一天一夜没睡好。脚上的伤口痛,整夜的呻吟,害得我提心吊胆的,不敢睡太死。”
“你现在出来,谁在医院照顾你爸?”建萍听到这里,关切地问。
“啊,我差点忘了。和你们聊,不顾正事!我去买点粥给我爸先。”鸿明说完,挥挥手,向菜市场的方向走去。
“哎,你还没告诉我炳叔住几号房呢?”少华对着鸿明的背影喊。
“二楼左边第一间就是……”鸿明头也不回,直奔市场。
“唉,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建萍看着鸿明远去的背影,脱口而出托尔斯泰的名言。
“是啊,鸿明的眼神也没有以前那么有光彩了。”少华也是一声叹息。
“我们去医院看一下炳叔吧。”建萍提议。
建萍不说,少华也是要去的。在铜锣村的同龄人当中,对炳叔最有感情的当属少华。不仅是因为他和鸿明是好朋友,爱屋及乌,更是因为小时候跟着炳叔一起去伐木,亲眼看到他打着赤膊,汗水流过嶙峋的胁骨,沟壑纵横的样子,给了少华精神上的极大震撼。未经生活的苦,就不知道读书的甜。正是那次辛劳备至的伐木经历,让少华思想上有了质的改变,开始立志奋发图强。少华对炳叔是发自内心的感激的。
“嗯嗯,我正有此意。”
从过去的回忆中醒来,少华拉着建萍到水果摊,买了几斤苹果,便往卫生院方向走。
“今天出来,没带你去哪里玩,却要去跑医院,你不介意吧?”少华边走边问建萍。
“没有啊。大家都是鸿明的朋友,没理由不去看看。”建萍回答得理所当然,并没有一丝的不愉快。
还是农村的女孩好啊,尝过生活的苦,明白人间的甜酸苦辣,更能体谅别人的难处。少华心里感动,不由的手上用力,紧握建萍的手。
“哎,你怎么那么大力,把手的手捏痛了。”建萍眉头微蹙。
“啊……”少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说:“不好意思,一时激动……”
“什么事让你这么激动了?”
“难得你这么明事理……”少华说完,看了她一眼。眼神温暖有光,盈盈如一泓清泉,眉目中都是温柔的情意。忽然想到,建萍已经很久没和自己绊嘴了。
“好像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吵架了哦?!”
“你很想我和你吵吗?傻瓜!”建萍忍不住偷笑。
“是,你说得对,我是傻瓜。”少华笑嘻嘻地说。
刚才还乌云密布,现在已经晴空万里。年轻人的爱情就是这样的吧。半点欢喜半点愁。
卫生院里人不多,住院部更是清静。少华和建萍上到二楼,左转第一间就是炳叔的病房。门打开着,一眼就能看到鸿明在喂炳叔食粥。
少华敲了一下门,向炳叔问好。炳叔已经看到他们,停下来,点头示意。
少华把苹果放在床边的柜子上,问道:“炳叔,伤好点了吗?”
炳叔点点头,轻叹道:“人衰时运低,竟然遇上这样的祸事!”
“阿爸,你又说这些晦气话了,人都有三衰六旺,你想那么多干嘛。好好养伤就行了。”鸿明边喂粥边安慰他。
“是啊,鸿明说得对,你就安心养伤好了。”建萍也开导炳叔。
听完他们的话,炳叔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一些,多日来的阴霾也慢慢消散,古铜色的脸有了笑意。人都是这样,在低谷的时候,一句温情的问候,可能就是那一缕融化坚冰的阳光。少华和建萍能来探望他,本身就是很温暖的事情。
炳叔吃完粥,眼里也添了神彩,说:“大个仔大个女啰,我哋亦老了。你哋学的专业好啊,特别是建萍,学医是最好的。”
“炳叔,千企唔好咁讲,行行出状元嘛!”建萍笑着说。
“任何时候都需要医生,呢啲喺铁律。当初我叫鸿明要么报考老师或医生,佢就喺唔听……”
“不管什么时代,医生都喺最好嘅……”旁边床位的一位中年大叔也搭腔道,和炳叔一样,手臂上打着绑带。
“阿爸,你又来了,学美术不好吗?用手中的笔装点我们的生活。再说,学美术也不仅仅是画画,还可以是家居装修,城市布局,很多专业的!”鸿明在阳台削苹果,忿忿不平。
害怕他们爷仔俩又杠上,少华急忙转移话题,说:“炳叔开车一向都很谨慎,这次是不是对方违章了?”
“唉……”炳叔又是一声叹息,说:“那天早上出门,碰到一只乌鸦在屋檐上叫,我就拿石子丢它,把它赶跑。那时心里就有点不对劲的了,无奈屋主催要石头,只能着车去石场。一切都很顺利,心里的不安也放了下来。点知拉石头进城的时候,在二道坑那里,有个斜坡,急弯坡陡,对面一台大东风跨过来超车,避让不及冲进了路边的水沟,脚都废了……”炳叔边说边叹气,还没从那次车祸走出来。
“是对方违章,负全责,交警怎么判?”
“唉,这些事等我好了再说吧。现在脚都废了,赔再多的钱也没用。”
说到伤心的话题都是很容易卡壳。病房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少华也不知如何安慰炳叔。只能在心里暗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来来……吃苹果……”
鸿明拿着削好的苹果进来,恰好打破尴尬氛围。
“你们有心来探我就很开心了,还要破费钱干嘛!”炳叔在旁唠叨。
“不破费,苹果用不了几个钱。”建萍搭腔道。
“你们都长大了,生性懂事了……”
“来,吃苹果……”鸿明把苹果递到少华和建萍面前。
两人各取了一块苹果,说:“让炳叔吃吧。”
“放心,还有……”
年轻人在一起,话题会多很多。炳叔吃了苹果,叫鸿明把枕头放低一点,开始闭目养神。旁边的中年大叔吃完苹果,兴致不减,也参与进来。
“你们几个都是大学生吧?”
“是的,叔叔你还要苹果吗?”建萍回答道。
“不用了,终日躺在床上,难得有个人聊天。你们都是祖国的栋梁,要学好本领。农村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啊!”
“哦哦哦……”
想不到大叔普普通通,说起话来也是一套套的。三人相视一笑,只会点头应道。
“你们的大学生活是怎么样的?我没读过大学,很是好奇。”大叔问。
这可是个大众话题,三人很容易接上。噼里啪啦的,竹筒倒豆子般,三个人都说起了自己的大学生活。鸿明首先是吐苦水,说学校的菜不好吃,冬天太冷,所有的门窗都关了,还觉得冷。少华和建萍就说学校的竞争很激烈,基本上也还是高中那样,三点一线的生活,只不过自主的时间增多,周末的活动也很丰富……
年轻就是好,看到的未来都是红彤彤的。有年轻人的地方就有生气,即使在医院也一样,把快乐带给了病房中的每一位。鸿明也一扫之前的低落,快活了一个上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即使是在失意的时候,也要心存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