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自以为所有人都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但其实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可这世上的行尸走肉又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李婵
他们是复仇者——复国,不复生。
当朱全忠仰头对上那双暗夜中的眸,他便了然,自己的死期到了。
过去那是一双属于七岁孩童,不哭不闹一言不发的眸,坚韧的、执着的。
因为这眸,朱全忠有无数日夜心绪难安,是此不知派遣多少杀手,不论明里暗里黑道白道。
只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见过,甚至拥有,所以清楚那里面盛满的仇恨,是要毁天灭地的。
其实想一想自己两手血腥,杀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一千,怎会忌惮一个小小稚子呢?
然而这么些年怎么也找不到的李婵,此刻就在面前,就在房梁上居高临下的望着自己……
哒的,朱全忠的头靠在一尊神像台座边垂下去没了呼吸,而温热液体滴落的细音落在耳边、落在漆黑的屋子里格外盛大。
使站在大殿中央的冯廷谔不得猛然惊醒过来,赶忙仓皇而逃。
啪的,门扉一甩,又被风吹得吱呀作响,而头顶的李婵却坐在梁上冷眼旁观,却仍觉得吵的很。
她搁下曲起膝盖的一条腿,合着另一条一起挂在横梁上摇摇晃晃,就如多年以前那条向母索命的白绫,飘飘荡荡的摇晃着。
继而双手一撑,飞身而下——
一袭夜行衣蒙着面,仿佛整个人都无声无息地与黑交融了。
倏尔,许多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它们经年不绝地带着灰挟上血浩浩荡荡……
长安大火、父皇横死皇兄投河,乃至九哥哥服毒,婉儿、秋嬷嬷、虔嬷嬷……那些一个个在睡梦中惊醒的名字。
一霎之间悉数跃出,折磨泪腺汹涌澎湃。
可又只能忍着哭,将所有沧桑一概哽回,只能踩着瓷砖上的影子蹲身前倾,瞻仰于朱全忠那张面如死灰的遗容——
凝视他胸前那把插入的短刀,涓涓殷红沿刃淌过,一滴滴打湿龙袍。
血腥气很快就漫延占据了整个空间,逼狭了李婵脆弱的神经,咻地起身抽过腰际的挑山鞭就要戮尸而辱!
未想头顶有人更快一步地出声遏制:“婵儿!”
李婵闻言,抬眼只瞧越过房梁的一方屋顶上正漏出张侧脸,是李如:“回来。”
镇定自若的声音,娇柔媚惑的芙蓉面隔过房顶瓦片探出来,不经意透了几分威慑力。
所以她不过微垂眼眸,将挑山鞭收回去,踩过柱子房梁就是跃身而上。
屋顶的风呼啸而过,吹起他们发梢纷飞缠绵,也扬起衣袍翩跹起舞。
他们一行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立于暗夜屋脊上,踏着一排排弧形青灰筒瓦有些凌乱。
齐蔚径自望向坐在自己身前的李如,她就那么双手抱臂地坐在宫殿屋脊上,只是衣衫单薄,风染轻纱。
他便脱下了身上的紫蓝外衣,继而上前一步半蹲半跪给其披上。
李如没回头,不过理所当然拉紧了肩上的衣,目光却依旧注视着站在身前的李存勖问:“还有多久?”
然后只着白色中衣的师父,落在了李婵眼里,她的双指也不由揪过一角衣裙摩挲,全然不顾自己身侧还有一个李昪……
也在较劲。
这一幕没由来的极富魅力,致使老天爷沉默地注视了许久。
唯有他们身旁的鹧鸪鸟一只跟着一只不停盘旋,没头没脑的左摇右晃,不辨方向。
然后又一只一只没入了郁黑的天空里,瞬间——消失!
直至脚下喧闹声起,看见朱友珪带着人马冲进了朱全忠的寝殿,他们这才从混沌中出逃。
观望于底下的魑魅魍魉渺小如斯,一如手中操纵的傀儡浑浑噩噩。
毕竟这一刻,众人垂涎已久筹谋多时。
忽而有人落了泪。
夜幕之下,灯火之上黑白交错,还有界限并不分明的紫蓝,都成为了——
不堪负重又嗜杀成性的鹧鸪,然后奋力振翅飞向远方……
黑色的鸟儿飞啊飞的,一点点飞成了白色的,渐次汇聚成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振翅翱翔。
噗的一下越过天际,晨光便从山后一点点爬上来,渐渐覆于整片苍穹。
辰时小雨初停,徐月就已起身梳妆,直惊得枝头的花儿也摇摇轻颤。
鸟儿盘旋着,自上飞下,掠过明月楼门前的匾额,便见一条熟悉人影远远走来。
那是一位玉树临风的男子,有些面带倦色地将阿噶的缰绳交给小厮,自提起衣摆一步跨过门槛。
嘭的,鞋底才刚落地,一只青花瓷瓶就在脚边四分五裂,成为一地狼藉。
他不得轻微啧了声。
琉璃轻轻移开团扇,从那双污泥斑斑的长靴望上去,却是一袭干干净净的青色武袍,与缠在腰际的那条熟悉皮鞭。
然后目光停在那张清丽瑰绝的脸上,即上前唤:“公子,你回来了!”
“是啊,这一回来就看见有人在明月楼摔东西呢?”
许宜随即去了几分没精打采,挑起几分幸灾乐祸地顺着琉璃眼神看过去——
只见人群正簇拥着一位身着灰衫的公子,明眸秀眉,俊俏逼人的大声呵斥道:“爷花了银子,小姐不给面子,这生意只唱不卖可不能这么做!”
虽含怒意,声音却如银铃清脆,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娇纵。
许宜一听,即是倚在门边问怎么回事?
原来这位公子姓柳名依,头次来点了小姐却不知是位清倌人,两人把酒言欢浓情蜜意。公子几欲**一番,小姐却推脱再三,最后叫来了赵婆婆说是这明月楼根本就没有一位红倌人。
所以柳依就这样在明月楼吵了起来。
他听完不得摇头轻笑,越过人群向前走去:“这位小爷,您要寻欢不如往别处去吧。”
那不高不低的音调传入耳中,柳依登时一步上前掀翻桌子。
许宜一路风尘舟车劳顿,才刚远途归来,只想见徐月……怎知碰到这么个挑事的?
与此同时,第七楼东厢房里的徐月,一早起来就在等许宜……
等来的却是一位气质温文身着白袍的公子。
她坐在榻上转了转手腕上的玛瑙红镯,又抚了抚自己的拂紫衣裙,半响隔过珠帘,才用一双狐狸眼打量过去:“公子不知是哪家的?如何说出这种鬼话……”
徐月的声音懒懒媚媚,像是才睡醒的猫,又带着几分隐隐余威。
“买下明月楼……”她轻哼,端起茶杯搁至唇边:“我只当不懂事,胡闹而已。”
继而牵起嘴角看了眼白衣公子的儒雅模样,直将杯盏搁在桌几上发出一记轻响。
来明月楼谈生意的倒头回见,还偏偏是许宜回来的这一日。
坐在桌边的白衣公子一直都在把玩纸扇,听如此说不禁有些在心轻叹,刚欲张嘴说些什么。
不想外头砰的一记重物倒地声响,直接打断了两人谈话。
甚至伫在楼梯间偷听的沈颜也一下惊醒,只望见从楼下传来的乒乒乓乓。
徐月即是起身掀帘走到廊上,越过每一楼走廊上围观的人群与所有纷纷扰扰……直接找到许宜身影,才是松了口气。
每一楼廊上的人见了徐月出来,便有些噤若寒蝉地退回自己包厢,但也有两三个有权有势的客人依旧站在外头看热闹,甚至不仅看楼下的打斗,还有楼上的美人。
看她那华贵精繁的裙角刺绣攀援九曲,看那一袭流光浮紫,冷中带艳,艳里藏蛊。
臂上一条柔白披帛更是昭昭其然那份丽颜风姿。
明月楼楼主一向甚少得见,能出现在第七楼的人也大都神秘莫测,即使回到包厢里的人也大都忍不住地伸长脖子,隔过窗来一睹其容。
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不只是徐月,还有旁边另一家客栈厢房里的两个人……
一位青年男子抖了抖自己肩膀上的蝴蝶,便悄悄把胳膊搭在窗台边,注视着打斗的柳依。
而他面前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忽尔开口问:“柳依打得过吗?”
男子闻言,从窗边收神回来斩钉截铁地就说:“打不过。”
“可那个许宜好像也不怎么样。”小姑娘搁下茶杯撑着脑袋,额间描摹的一朵花过分绮狞,直让人移不开眼。
她是第一次一个人离开桃花坞,不会武功,对江湖上的事也不甚了解。
对面的男人便耐心地解释着:“那是他还没抽出腰间的挑山鞭,毕竟出身青城。”
无人敢找明月楼的麻烦,传闻就是因为公子许宜,或者说是因为他的挑山鞭。
这鞭子本没有名字,是许宜的一套挑山鞭法打得江湖人尽皆知,才由此传闻开来。
“你跟他交过手?”
“交过。”
“没打过?”小姑娘挑过桃花眼角,故意拖着尾音问。
看他没回答,又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难怪城主大人要盯着明月楼,原是怕被抢了江湖地位……”
噔的,一声茶杯搁在桌几的轻响,打断了她话头。
青年男子轻抬剪眸,哑声只道:“你别管我,难道桃花坞不要盯着明月楼吗?”
江湖上的杀手组织,一般都是指孤星城,但其实还有一个经年隐匿避世、神秘的无人知其所在的桃花坞。
四年前,升州金陵城的栖霞山下突然有了一座明月楼。
都说是寻欢作乐的地,却说没有红倌人只有清倌人。而这七楼明月,也没有人真的上过第七楼。
有人说明月楼其实是一个杀手组织,但没有人进去做过什么杀人越货的买卖,也有人说是那些做过买卖的人都死了。
于是一时之间,明月楼甚至被传要与孤星、桃花三分天下。
所以眼前这位逗弄着蝴蝶的男子,身为孤星城的城主,刘台……又怎能不与这个小姑娘,也就是桃花坞的花主王寇来看一看呢?
他自隔窗望去,看许宜和柳依一招一式来来回回,却颇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
两人身法不错武功不弱,皆是赤手空拳。
既没出什么兵器也没用什么绝招,没使全力,没下狠手。
甚至明月楼上上下下的每一个人都没插手,都看着,都知道柳依想试出许宜真实水平,许宜想探出柳依师承何派。
一招一式的点到即止。
对于这场打斗,刘台始终有些心不在焉,目光转到楼上,却见站在第七楼走廊上的徐月旁边……
有一个素未谋面的白衣公子。
未及细想,王寇清亮稚嫩的声线即在身边响起:“那是谁?”
“不认识,未在明月楼见过什么白衣公子。”刘台正要起身唤小二,不料王寇又折了枝窗边树梢的花晃过来。
“我是问,那个紫衣女子是谁?”
于是刘台这才转眼去瞧:“那是明月楼的楼主徐月,楼里的人都唤月姐,就像大家都唤许宜公子。”
“对了,你不是偷偷跟着你那个便宜姐姐来的吗?她在明月楼好像被唤作药姐姐,如何这也不知……”
“原来张惜在明月楼,都被唤作药姐姐吗?”王寇翘起眼角似嘲似讽的笑了笑:“怪不得不让我唤她姐姐。”
刘台有些不解地玩弄着自己指尖上的蝴蝶,但也没多想,反对那个儒雅清俊白衣公子……他会影响他们的事吗?
徐月站在楼上看着许宜身形翻飞,甚至不小心将脖颈上的青玉佩也扬在衣领外,但那腰际的挑山鞭仍未抽出……
而站在她身侧的白衣公子却是心花怒放,纸扇拿在掌中情不自已地拍了又拍。
这就是文采出群的青山兄么,一比一划干净利落。
恰如远山寒上石径之斜。
霎时,柳依一脚飞来,许宜立即侧身闪躲,就在擦身的寸许之间——
柳依只望了许宜清浅脸庞,他们以眼观眼以目观目……许宜发间的白带子飘起来,轻盈掩住了柳依的眸。
一瞬间的摄人心魄,白色发带就这样蒙着眼滑过去。
柳依再转头,只见自己整个身子就要踏空,摔倒前面被打破的青瓷碎片上!
这时,许宜飞快伸手去拉柳依,然而指尖只将柳依的发带扯了下去。
柳依立即一个箭步站稳身子,墨发却早已洋洋洒洒的尽数散开,衬着她白皙剔透的脸庞。
当下众人一片哗然——原来柳依,竟是女子!
顷刻间,明月楼上上下下皆是一片暗暗啧啧,旁边的小厮打了茶盏,楼上的客人也划倒了窗台盆栽,所有人都各怀鬼胎又不动声色的敛过目光、垂了眸子。
“你还给说着了,柳依真没打过许宜。”王寇轻笑出声,端起茶杯,屋内却早就空无一人。
剩下了桌上一杯茶,正袅袅升着一缕热气。
砰的,两扇门扉就被一脚踢开,旁边的店小二也不知所措,即低头弯腰的关上门。
柳依一边走进屋一边哭到榻上就嚷。
她便关上窗,也靠过柱边纱帘略带惋惜地嘲道:“是打的挺丢人的呢。”
“王寇?怎么是你?”柳依听到声音一下子翻过身,这才看清楚房间里只有自己和她两个人:“我二叔呢?”
“走了呗,我也跟不上。”王寇眨着那双柔情似水桃花眼咬下瓣橘子,问:“要吃吗?”
柳依一见,转而跳下榻拉过王寇在桌边坐下:“明月楼好像真挺好玩,不如你带我再去一次……”
“姐姐,我们才认识吧?”王寇乔装成小孩口吻,又掩不去眸色里的疏离:“你来之前不还没兴趣吗?我看你是被那个许公子打昏了头呢。”
啧。柳依有些悻悻然焉。
跟二叔出来玩,遇见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还以为会……不想却是这般不好亲近,只得换了语气问:“你不也是为许公子来……”
“我为青城而来。”王寇瞥过一眼,有些无语的纠正,真不知刘台跟她说了些什么。
这时柳依已剥开一个橘子,边嚼边问:“许公子不正是出身青城吗?”
当许宜双脚踩上第七楼的最后一级台阶时,白衣公子正眉眼含笑的站在徐月身边,拱手施礼道:“在下顾敻,一介商贾,别号白雪。”
他说白雪时故意盯着许宜的脸:“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顾敻声音干干净净,一止息连尘埃也岿然不动,只那一汪剪水双瞳望着许宜,让她心绪难宁的别过了脸。
他倒也不以为意,不过捏着手中纸扇嚓的折了一折,一如水滴坠入湖泊。
嘀的一记轻颤,在徐月微瞥眸光中捕捉出来,但她没细想许宜与顾敻的暗涌深藏。
反是有些不耐烦打发着白衣公子:“顾公子,恕不远送了。”
顾敻无法,只得深深地在许宜身上剐下波谲云诡的一眼,然后拱手作别,一步一步一层层地走下了明月楼。
徐月见人离开便自收回目光,低头看过许宜长靴上的污泥说:“进来。”
从走廊来到屋里,光线不由得暗了暗,她掀开珠帘倚在桌旁。
看见桌上莫名其妙多了只木匣子,徐月挑的一下打开,里面是用锦布包着的一对皎月银耳坠。
而耳坠用的银与自己手腕上玛瑙红镯边镶银丝的银是一样的,甚至根本就是同一块银。
十一年了,有些礼物才送出去。
许宜看了眼,自有些心虚的低过头喝茶,不想目光正瞥到屏风后隔门里的沈颜。
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进来,结果却内力深厚地听见隔门里传来了不紧不慢的咚咚拄杖声。
那声音渐行渐远,徐月听了,不由有些好笑:齐蔚都来了明月楼,还让沈颜将东西带上楼来。
但她还是不着痕迹的略过此事问:“这谁送来的啊?”
许宜没想到徐月真的会问齐蔚,毕竟姐姐对师父一直都是……可既开口问了。
他也只能不着痕迹的磕磕巴巴:“大概是,大概是师父在蜀国封了翰林学士,带份谢礼给……”
“是吗?”徐月漫不经心的轻轻两个字,一下打断了后面的话。
周围的呼吸仿佛在寂默里沉浸许久,一如楼下后院里的风萧竹叶,唯有阳光透过花格窗一寸一寸漏进来……
“其实。”后来终于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其实几个月前我传信给师父说,也许这次以后明月楼就会关门辞客。”
“我,我也许也会离开……”
离开。她听见这两个字不由微微一愣:“你不用现在就跟他说这些的……”
“我只是怕你跟师父说不出口。”徐月没说完的后半句,许宜径直接了过去,又像在为自己的先斩后奏矫饰什么。
说不出口。
徐月一下如同感染瘟疫那般目光涣散起来,好似恍恍惚惚一梦经年,又像朦朦胧胧一如往昔。
尤如作古的老人从尘封的年岁里,抽回神思:“朱全忠死了,事情办完了,你就只想隐退了……吗?”
“是。”许宜也不再掩藏什么:“我不想再离开了。”
朱全忠死了,收尾善后的事情终于办完了,许宜终是回了明月楼……为何还要离开徐月?
他们之间。
为何不再像过去一样爬上蓬莱殿屋脊看落日了?还是,因为李存勖。
他低垂的眉眼在茶水倒影里有些模糊,可她只能侧过脸去,望着珠帘游荡沉默不语。
屋子里帷幔静静垂着,一丝清风也无,许宜似乎累了,徐月似乎很久很久也未听见什么呼吸。
蓦地响起咚咚几声敲门,猝然间打破了他们的无言。
能上第七楼的人也没几个,徐月估摸着是张惜奔丧回来,起身掀开珠帘就说:“进。”
吱的两扇门扉被人从外轻轻推开,正是一身幽柔淡红的张惜,低头抱着封鹧鸪信走进来。
许宜看见那信封上的特殊记号,自事了然的起身告退,不过走到门口经过张惜身边时,递给她一方手绢。
徐月一手接过信,拆开只见李存勖苍劲有力的字体在宣纸上游龙划痕。
继而望向张惜那红得跟兔子一样的眼,终究于心不忍:“令尊去世,委实哀痛。”
“你若有意此后同那个妹妹一起生活,离开明月楼。我,定当同意。”徐月说话间就把信移至烛台。
猩红的火苗燃起来,瞬间灰飞烟灭。
“不。月姐。”也不知火苗熏的还是什么,张惜的一滴泪瞬间落下来拒绝道:“我自小就跟你们一起长大,你们才是我的家人,我绝对不会离开!”
许宜说不离开,张惜也说不离开。
朱全忠都死了,事情也差不多快要结束了,他们还是和过去一样呆在徐月身边。
她有些无从置喙,不过走过去一边安抚她,一边问她的生身父亲究竟怎么死的?
听继母带过来的妹妹说是以前的仇家找过来,最后一番打斗到悬崖边,一起坠崖殉情了。
现在灵堂之上,唯有那个妹妹独自披麻戴孝,一张一张焚着纸钱祭奠。
当年母亲难产去世正是芍药花开时节,因此给她取名芍药,长大了父亲得知缘由,又留了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为她取名为“惜”。
可父亲又不是母亲的惜花人,一夜风流过后便一走了之,从未怜惜过这一朵芍药花,无非忆惜那一段少年时。
“惜”之一字……真是名不副实。
徐月看着她慢慢止住了眼泪,倒了杯茶递过去。
她只顺着接过,又拽起指间的细绢想起了另一件事:“月姐。我刚才在楼下遇见一位白衣公子……”
“哦,是了。”徐月闻言,立即走到桌边摊开宣纸说:“我正想让你去查一查这个人,那个白衣公子自称顾敻。说是要买了整个明月楼。”
“啊?还有人敢来——”
“是啊,还有一个柳依。”这时,徐月已搁下笔,把纸递给张惜说:“也查一下怎么回事。”
张惜呆呆看着宣纸上的灵逸字体,不由将方才在楼下拉住自己没有摔倒的白衣公子合为一体,原来那样绮雅温文的一个人是这样的名字么?
顾敻。顾盼回眸,敻出尘表。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徐月这才沾墨来回复方才的信笺。
而李存勖的信,就算烧了她也一清二楚记得,由是一横一竖地书到:存勖,灭燕一战……
白纸黑字,条理清晰的公事公办显得有些冷冷冰冰,但又是某些人唯一的私情。
她写完封好正想出声唤人,但下一刻又从腰间拿出了一只竹哨。
那是传唤鹧鸪送信的竹哨,许宜也有一只。
不一会儿,一只毛色浓黑奇丑无比的鹧鸪鸟就扑棱着翅膀飞到了窗边。
然后又被她抛向了天空,抛向了北方。
然后徐月看着鹧鸪越飞越远的身影,不由举起手眯眼比着那个轮廓,就像是触到了遥远的鹧鸪鸟。
也像是触到了遥远的那个人……
其实在她生命的很多年里都是在等,等一只鸟等一封信。
顾敻回到居所,一进门就跑去后院抓起那只鹧鸪鸟,直盯着它的眼睛又笑又气:“兴师问罪的话——”
他一顿,看向了天空,又像看向了某个特定的方向:“当然还是要你去的啦!”
“谁让你当初迷了路呢。”说着还挠了挠鹧鸪鸟的羽毛,笑道:“是吧。”
后院的竹影深处森森然然,不知何时悄悄幽幽地已立了两条人影,一位年纪稍长的公子拿着一柄长剑站起身来。
“这人谁啊?”柳依问。
“不认识,前面你与许公子打斗时他似乎就在后院坐着了。”
另一位年纪稍轻的公子在对面柱杖而立,牵过缰绳,就和长公子说些什么。
“这又是谁?”
“沈颜。你二叔说他是崆峒派的人。”王寇说完,就拉柳依进来,接着啪的一下关上了窗。
“崆峒派?那三大武学门派不就只有一个少林派没在明月楼……”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们说的话。”
王寇看柳依话被打断,转头只见刘台一身藏青的站在阴影里:“做什么去了?”
刘台没有立刻回答,反是给自己倒了杯茶,才说:“那个白衣公子,是如琴山庄的。”
“如琴山庄,医者?”王寇下意识的问。
“是。如琴山庄能从第七楼全身而退,似乎也就不足为奇了。”
“青城派,崆峒派,如琴山庄……”柳依啧啧感叹,江湖里竟有不做红倌生意的明月楼,也有王寇这种别别扭扭的小女孩。
说着柳依一个侧头扫过眼王寇那朵绮狞的额间花,又自喃喃低语:“还有我们……”
“你们说还有别的人在盯梢明月楼吗?”
王寇讪笑两下,又托过腮帮子看了一眼刘台,刻意挑去“我们”二字道:“如琴山庄与我的事应该无关,出现在明月楼许是他事。”
“青城派与崆峒派一直和明月楼有关系,打探过明月楼的多少都知道。”
话至此处,刘台终于回过脸迎上了王寇的眸:“所以现在其实只有我与你在盯着……”
地下二楼里幽幽深深,一名男子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寒冰床上。
沈颜看着这名男子都已经睡了七年,仿佛还要再睡十四年一样的永远都不会醒过来。
就像过去每一次他来探望的样子,醒不过来了。
旁边一个侍女把手巾扔入盆中拧了拧,又一个侍女伸出手来为其擦了擦脸。
接着一群侍女拥着一名大夫便是走了进来。
仿佛这样繁复的疗养过程已经持续很久很久了,也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沈颜只得拿起身边手杖,走出去,一步一步走到暗道尽头按下机关,走出了地下二楼。
咔嚓一声轻响过后,天光重新映回眼眸,后院里的风煞是温柔,吹起满院的叶子一片叠过一片。
沈颜踩着木楼梯发出细微声响,一层层来到第四楼向东面的一间雅房,走进去推开窗——
隔壁另一间客栈的某个窗户里,就出现了柳依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