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月笑了。
虽然他们早已生死相付，可她就是喜欢时不时地推一推，看一看他究竟会不会离开？
可惜每一次都赢了，赢得毫无悬念赢得轻而易举，赢得她都没了兴致还是乐此不疲。
你不为我死一死的，我又如何知道你在不在乎？有多在乎？
要知道这世上，至深至纯的感情都要用至死至伤的疼痛感来加以证明。
李存勖就此一同坠落下去……
鲜红鲜红的血一颗颗扫过眼前，再由重力笔直砸下，滴在纯白纯白的雪里汇成河流。
令他心碎。
犹记几个时辰之前，谁还在嘲笑朱友贞打战打到一半去谒陵祭祀，自己又何尝不是打战打到一半就办什么生辰宴会？
我们芸芸众生，原不过彼此彼此。
那时她是君上，他为臣下，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那时他还愿意奉陪，和她一起坠入地狱不得超生，或者说是李存勖和李如承自一个姓氏，本就是同舟共命般的存在。
他们注定一起坠入地狱，注定在一起，在地狱里。
那时烟火已放没了，它们星星点点接连消弭，而渺小的雪片成为更为瞩目的存在。
最后都一块手拉手肩并肩地跌入怀抱，碾作灰烬，过于微弱的力量让人倍感温柔。
徐月红着眼忍住泪，忽然觉得它们像是很多很多的蝴蝶，围绕着自己飞舞……很美很美。
夜色、雪花、烟火、箭镞、血色——这实在是个无比美好的生辰。
恍惚间天地失色，外物皆被一概剥离，将她独自抛掷。
似乎是无边无际的雪原，抑或是无穷无尽的雾海，浩瀚无垠的白就要吞没一切。
李如像被放逐出境，囚困于记忆漩涡越落越快越陷越深，无论怎样都逃不出去了……
如若再度捡拾已然破碎的美丽，世事不免甜到苦涩，想念会化作泪水，然后蒸发至消失，再决绝地转头离去。
便能当做美丽从未存在，泪水也没有痕迹。
其实像她这样过度吝惜气力的人，极其以自我为中心，若不是生辰宴会若不是奋不顾身。
若不是失去意识变得混沌，怎会追溯那么久远的过去。
久远到连叹息也略显微弱，时间壁垒早筑起围墙，阻隔掉所有引以为耻的情绪起伏，逐渐冷漠，一如切断痛觉神经。
终归这么些年谁又不是在以复仇的姿态置若罔闻，甚至可以阐述为，习以为常。
曾几何时她不仅是父皇母后唯一的女儿，是大皇兄和九皇兄唯一的妹妹，还是这大唐帝国唯一的嫡公主。
曾几何时所有人都说她命好，投胎在帝王之家，说她福气好得父皇母后都宠爱她，说她这好那好的。
似乎天生就是被人仰望的。
曾几何时她也是那么认为的，觉得自己可以任性可以骄傲，可以随时随地发脾气。
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一个人，永远都会有人保护的一辈子长不大，可是曾几何时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曾几何时……
常言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三岁前她可能只会烦恼一下父皇老被大臣唠叨，不能按时下朝，让她和母后等父皇和大皇兄用膳要等好久。
可能只会揪着小鼻子埋怨一句大皇兄太过严肃，杵得她都不敢捉弄，可能只会抱怨几句九皇兄躲迷藏的地方太老套了，总能轻而易举被找到。
如果三岁真的看大，那大概她这辈子都要这么波澜不惊的过去了。
直到后来大皇兄进封太子入主东宫，越来越忙，九皇兄又封王赐宅搬出了宫。
生活由热闹变得冷清了些时，婵儿出生了。
这是她第一个妹妹。
李如每天逗着婵儿玩，她宠爱着婵儿，就像父皇母后宠爱自己一样的宠爱。
可父皇母后为何对婵儿有这么多限制？这也不准那也不行的，其他倒罢了，只这不让出蓬莱殿一条真叫人头大。
她既想出去玩又想和婵儿一起玩，本来以为顶多撒个娇求两下，虔嬷嬷就会扯着脸答应的，谁想竟然抗争无果？！
所以她这最后一个玩伴也没戏了。
哎。无聊啊！好生无聊啊！
这日天色放晴，李如正坐在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挥舞着树枝，顿觉浮生太闲。
秋嬷嬷端着点心走进院子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朝旁边发呆的芍药走去拍了拍肩膀，便使了个眼色。
芍药自接过那一碟山楂片乖乖站起身来，向着秋千踱步而来，只才刚站定唤了句“公主”就见李如眼皮抬都没抬的。
抬手顺着摸了片山楂往口里送，似乎还含糊着答应了声：“嗯。”
她一面转着眼珠子，一面寻思怎么哄公主开心的说：“听闻欧阳公子进宫了，吵着找您玩呢。”
欧阳公子？
李如顿时皱起眉头，一下子就不耐烦的对芍药抱怨道：“芍药你可别提他了。”
李如讨厌欧阳彬。
讨厌他第一次见她傻傻呆呆的眼神，盯得人浑身难受，鸡皮疙瘩掉一地的不舒服。
讨厌他不敢和她捉兔子的畏畏缩缩，一个男孩子胆子那么小，可真叫人瞧不起。
讨厌他每次和她说话那种不紧不快慢条斯理的、温温柔柔的声音，之乎者也的一大堆说教之词，又不是教书先生？
真是够了，每次带着欧阳彬都让李如觉得简直比应付虔嬷嬷还要头大。
“那……”芍药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一边仔仔细细地琢磨：这公主的玩伴还有谁呢？
说来自家公主这性子和哪家的名门闺秀都玩不到一块去，不是拽着那些金闺玉女的头发打架就是直接弄得她们嚎啕大哭，和那些簪缨子弟倒是玩得不亦乐乎的。
可这宫里除了奴才又没有……等着那些王孙公子三天两头进宫请安的，公主能有这耐心？
“那，世子今日又没进宫。”最后憋出这么一句，却是愈发引得李如长吁短叹。
世子。
还能有哪家的世子？她们之间讨论的也只有晋王府的世子。
就在某人念着李存勖的名字求而不得时，背后忽然有人双手一伸，十指交叉遮住了她的眼：“猜一下。”
“很无聊耶！总用同一招。”
背后的他兀自耸肩，就听见了早已注定的谜底：“九皇兄。”
李祚不可置否的笑一笑，拉起李如小手就说：“别荡秋千了，皇兄带你去看个好玩的。”
好玩的？
观摩李裕和徐祎一起做芙蓉糕吗？
“这很好玩吗？”李如趴在柱子上一下转过头，只望着躲在自己身后的李祚问。
李祚转而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压低音量回道：“你没看见吗？”
“什么？”
“皇兄可不像平日那般严肃了，眼睛里也没有了平常那份淡漠，倒像装着……”
“星星。”李如下意识的接道，然后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旋即又对这些不以为意：
“九皇兄是说，徐姐姐会成为我们的皇嫂吗？不过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除却一道父皇圣旨，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呀。”
李祚闻言不由有点吃惊，只盯着李如侧脸暗自出神……
他不是没想到如儿会知晓这桩近似公开秘密的婚事，他们生于帝王之家，长于君王之侧。
有些事情耳濡目染，不得不过早的学会揣度人心，变得机敏过人早熟早慧。
他是没想到如儿回答里的前面两个字——星星。
星星。
李如心里有星星一样的人吗？
“不，如儿。”李祚纠正道：“你不觉得皇兄很奇怪吗？”
继而点出关键信息：“他那么不苟言笑的人，原来有一天也会这样耐心细致地教一个人做芙蓉糕。”
李如好像明白了李祚要带自己来看什么了。
他们的皇兄是长子是嫡子是皇太子，是大唐未来的继承人，要肩负起一个国家的荣辱兴衰，带着振兴大唐的使命总要学很多东西。
哪次不是她和九皇兄跑去捉蜻蜓了，大皇兄还一个人留在大殿里聆听教诲。
的确也很少看见这展颜欢笑的模样，原来一本正经的李裕有一天也会对谁要掐出水似的眉目含情。
李如就这样和李祚躲在角落里面偷窥，看着李裕凭借身高，将下巴抵在徐祎的头发里。
她看见大皇兄双手把徐姐姐揽在怀里，再越过台子去拿什么调料。
她看着大皇兄因为卷起袖子而露出的一截手臂，白皙的皮肤青筋的线条，还有手腕突出的一小块骨头……
莫名就和另一个他的手臂重叠在一起，让她不由咽了口水，只觉心痒难耐。
等意识到自己的小心思与脸潮泛红，不得立即提步转身离去，也没管九皇兄在背后说些什么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