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月才离开魏州没多久,刘鄩即是遣人前来诈降,贿赂李存勖身边的伙夫意图毒杀,未料刘颖发现及时。
叮的一下只将锅炉掀翻在地,便得了跪在一地的士卒连声请罪求饶。
李存勖轻皱过眉,又回头微瞥,但见刘颖指尖上一道灼红烫伤便低声呵斥道:“出去自领军棍。”
军令既出,众人皆是惶恐不安的移步退出,余留灶火上几缕烟,以及窑门火膛里的一些橙色焰火。
刘颖怔怔盯着那些燃出的灰飞。
未防李存勖走近自己,抓过胳膊就拉了整个人往外走,走到外面的皎洁月色下。
走过旁边一棍一棍接连不断的受罚士卒,与一丛丛营帐火堆,一路走到幽黄烛火的屋子里。
将她拽到椅子坐下,就去壁柜里翻找出一个药膏。
李存勖一壁隔空甩给刘颖,一壁走到圆桌边喝了杯茶就问:“你怎知那锅汤里下了毒?”
对于这些刘鄩无能的小把戏,反正他能妥善解决。
刘颖也就有些心不在焉回过一句“嗅觉”什么的前因后果,只将目光追随于那一张冷峻尖锐的脸——
李存勖真的不知道那个名字吗?徐月又是如何得知灵可这个名字的呢。
然而这些事情,她始终没有勇气去问什么,不过心事千重的离开了那间屋子,走到外面一片惨白星光下。
望着身前一地营帐与火堆,径自出神。
忽而看到李嗣源正将一名刚领了军棍的士卒送进营帐。
那样一头鹤发的年轻面容,分明已近半百之年,看着却像二十七八的青年男子。
刘颖不得走上前将人扯到角落里,试探着出声道:“大人,不知可否问一件事?”
此时脚下沙土里,兀的爬出一只蚂蚁兮兮悄悄,刺挠过他们鞋底。
只见李嗣源抬眸扯过嘴角:“夫人哪里话,不过军中的……”
“不是,我不是问那些。”刘颖一下打断了他的猜测,又压低了声音:“我是想问‘景进’景大人。”
一个个音节挺钝的吐出嘴唇,又一个个跌进另一只耳朵里,某人当然知道是哪一个“景进”的缓缓转着眼珠子。
“她来魏州时可有遇到什么奇人异事吗?”
她?她真问的她?李嗣源不由侧过脸,却让一缕白发也随之飘过去:“不知。”
“倒听她跟大王说了一个什么……”
刘颖一点点望着眼前人蹙起眉头地挤出两个音节:“王寇?”
继而不待反应,身体忽的向后倾去半步,一脚踩死了那只一直搅扰不停的蚂蚁。
王寇?是谁?来找那个灵可名字的人?
九月一来,栖霞山枫叶就开了个遍,层层叠叠红去大片,从明月楼看去竟似一刹血瀑。
许宜的婚礼因为并不打算大操大办,不过邀了两三亲朋在如琴山庄宴饮一番。
徐月便这样将自己唯一的亲人送到了别人手里,只余几分怅然。
岂料张惜敲了几声房门都未得到应答,由是推门进屋传话说:柳依来了。
深秋的明月楼比不得七夕,显得略为萧条。
虽是歌舞场所风月之地,且又由张惜和徐雅打扫得很是整洁,亦掩不了后院里面亭亭竹叶渐次枯黄。
柳依站在楼上一边赏景,一边给对面的徐月倒了杯茶的问:“月姐。明月楼还有男人吗?”
“啊?”徐月不禁没摸着头脑的尬笑两下:“你说什么?”
“我只是想,为什么自己喜欢的人都是明月楼的男人。”柳依莫名轻笑,眼神迷离,似有细尘漂浮。
为什么喜欢的许宜是女儿身跟人成亲了,为什么喜欢的沈颜又说自己双腿残疾。
这一楼位置上佳,依稀可见栖霞山上枫叶成片,飘落一地。
吹啊吹转啊转的很快就飞到了他们身边的栏杆上,着陆无声,好似抚慰。
转眼又是秋末,又快要过年了,距离柳依与许宜在青城山吵架都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徐月是想起齐蔚说过一嘴,今年三月欧阳炯送柳依回南海又在广州住了段时间,便缓缓转过头问:
“你和沈颜在广州发生什么了么?”
“没有什么。”柳依鼓起腮帮子有点泄气,反是一个抬眸望向徐月那双狐狸眼——
“月姐,你能告诉我他腿疾如何来的吗?甚至随身酒囊里装的都是药酒。”
徐月不答,空气里有风吹落叶的沙沙声,静默片刻后终于滑出了一个“好”字。
其实他们已很难简单的去想事情了,一言一行难免夹有目的。
包括这次又何尝不是在借欧阳炯下注赌一赌南海政权?既然刘岩有心要与朱友贞分权,割据岭南称帝,那么敌人的敌人总归是朋友。
倘若真能夺得中原复国在望,到时借机扩充疆域界至岭南又有何不可?
人生总要作赌,风险越大收益越大,自己选择自己承受。
而这一局在赌盘上的人,是柳依。
“十二年前?因为他哥?”她一壁磕磕巴巴用指尖敲过栏杆,一壁低头看着坐在榻上的她,如此拧眉而问。
夜空中一道橙红色的火焰窜天而上,乌震爬在树梢上定睛看了一会儿,又很快跳下大树不见踪影。
余留底下纷纷攘攘的人群围着那一簇冲天大火,静默不语。
齐蔚立在一旁径自低头,望向自己玄色官服的下摆扫过满地灰烬,对着步辇上的贤妃娘娘淑妃娘娘就是行礼致歉道:“应是要委屈两位舅母今夜移步大慈寺安歇了。”
步辇里的两位娘娘探出头看了眼前方蜀王王建的背影,拦过所有提水宫人不让灭火,转头回来只得丢给他一记无奈的笑:又是你母亲干的好事呢。
成千上百的宫人围绕于滚滚浓烟,而烈焰中心的安康公主王昕正攥着块杉木牌位一边瞪起血红双目望向王建,一边举手就投进了宫殿的熊熊大火里。
继而发出一记夜枭般的尖笑说:“哥,要问就问你当年为何要让我嫁给欧阳哲!”
“要问就问你当年为何带兵掠夺要一个有妻有子的男人做我丈夫,还让我生下一个野杂种!”
要问就问,哥,你为何能爱一个早就远走他乡的妹妹就是不能爱我!
而站在她前方拦下所有提水宫人的兄长,只能眼睁睁任由着牌位上的“王胭灵位”几个鎏金字体,逐渐在橙黄火光里裂开一条条木纹扭曲变形。
又灰飞烟灭。
就像乌震跳下大树不见踪影一般。
这边所有人都恍若未闻,仿佛听不见任何声嘶力竭的对峙,不过是齐蔚沉默引过抬着步辇的随行侍从。
便此一路护送两位舅母出宫避祸,就往大慈寺方向走去——
“小彬啊,不是我们说你母亲,去年春天就带青城派几十上百人不知去哪儿了,这瞧着还有一个月快过年了,又闹起纵火烧宫是不是有点……”
话未说完,就见王衍正从宫门口骑马过来询问自己母妃与姨母情况。
但是周围一片星火纷飞,宫人提水立住不动,再瞧步辇里的人沉默不语。
他旋即将目光望向欧阳彬就明白了一切:又是你母亲干的好事?
后来两人半尴尬的在夜幕低垂的宫殿门前广场里交接什么,王衍自是领过一众侍从护送两位母妃去大慈寺。
余剩齐蔚望向那身后宫殿的熊熊烈火,与身前街道上的马车拥簇,只能一个人回了睿郡王府。
王府里的人被这场蜀宫大火三三两两惊动起来,提过星星点点灯火渐渐靠拢到门口。
然而未及细想什么,耳边便传来一记熟悉的轻唤:“哥。”
转头见欧阳炯拄杖沿着走廊栏杆,正是一步步走过来问:“母亲还在宫里吗?”
他话音呲咧,咚的一下就被面前一级台阶绊倒在地,得亏身边的侍从和齐蔚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扶住。
左腿旧疾却仍止不住的隐痛几分。
十二年前的欧阳炯就是这样追着要出王府的齐蔚玩捉迷藏,结果却爬上高墙的摔碎了左腿膝盖骨。
当年的齐蔚和欧阳哲骑着俊马向岐州疾驰而去,消失在茫茫雪雾里的心急如焚,只为去岐州救皇后救李如。
十二年前,他哥为了月姐没有回头看过一眼爬上高墙的他,留自己一个人躺在墙根雪地里任由腿上滲出的血水慢慢结冰。
十二年后,他哥却迫不及待向踏空一级台阶的他跑过来问:“你怎还不安歇?”
他略带责怪地扫过一眼欧阳炯膝盖,又抬眸望向了身后一壁提灯一壁拾杖的侍从。
接着转过身拍了拍自己的背,就让他弟上来——
“反正母亲近来应不会回府了,你也别管这事,才从南海回来多久还不好生养着这腿。”
齐蔚背上欧阳炯一步一步绕过长廊回房,唯有一名侍从在他们前方提灯照路。
“哥,你放心,我不会离开的。”
他蜷缩在他哥宽阔背脊上,却嗅到了一阵尚未散去的衣摆烧焦味,一如当年自己摔下高墙时身上弥漫的血腥味。
“南海的事情只是因为柳依她……”欧阳炯话未说完,齐蔚就已一个抬手示意。
府里管事见长公子与小公子两位主子无事,便也遣散众人各自回房了。
于是睿郡王府的星星点点很快又渐次消散殆尽,不过一抹月色照出齐蔚和欧阳炯的模糊虚影。
风萧叶过,步子轻落,悄悄幽幽一地寂然无声。
趴在背上的欧阳炯忽而转过头去,闷闷吐出一句喑哑的:“哥。对不起。”
从小到大,他应该想和他说很多次对不起了。
从他的出生被欧阳哲忽略,从他的存在被王昕定义为“野杂种”,从自己生母病逝,从他被父亲带到睿郡王府的第一日。
从小到大,他都想用很多东西和他说对不起。
从他哥来到王府第一日安置的房间,从这条腿从为什么要成为“沈颜”的那一刻起——
从他们的父亲欧阳哲死在了七年前,从母亲王昕没日没夜呆在宫里与王建闹个没完,从欧阳彬与欧阳炯成为了彼此唯一可以依仗的亲人而始……
走着走着,不一会儿就倒了房门口,前方提灯的侍从呲呀一声推开门扉。
齐蔚背了欧阳炯走进去,走到榻边,又一点点将他放下来。
转而抓过那只膝盖一捏,眼前人瞬间疼得一个吸气,待他再抬头,就见了那张小脸慢慢变得苍白起来。
“知道疼,就安生待在府里,不要去宫里打探什么。”
齐蔚一边借了侍从举过来的烛火敷药按摩着那条伤腿,一边不轻不重警告安抚欧阳炯什么的絮叨道:“明白吗?”
然后蒙蒙夜色揉成微微黎明,传来了巷子里的更鼓声,以及院子里的鸟儿刺挠耳朵。
然后就像小时候的某一日,他跟着他哥身后跑,他们在园子里围着水池追蜻蜓一样平常。
然后这一年又要下雪了,这一年又要快过去了,又要过年了。
这一年,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年。
徐温在齐国公之上又加封为两浙招讨使,徐知诰也由此进为行军副使,地位愈发稳固。
而西边蜀地的王衍接连得到了岐王李茂贞部下李继崇的投降和割地。
加之梁国境内又出现了康王之乱,哪怕朱友贞平定内乱之后,还为着吉利改了个元,这江山根基怕是也要动上几分。
还有北边魏州,刘鄩带领的梁军战死七万,大败李存勖,他们占领了除却黎阳的黄河以北之地。
如此一一算来,若说往日朱友贞还凭借着朱全忠的遗产能够与李存勖对上几分,那么至此以后,这天下大势便是要逆转了。
徐月推开窗户就把手中鹧鸪放回了天空,那鸟儿越飞越高,直至没入云层几不可见。
北有李存勖,南有徐知诰,西边还有齐蔚,加上徐月坐镇。
那时他们每一个人都相信,不用多久明月楼就会关门辞客,李如会与李存勖一统中原共筑霸业,然后成就多年夙愿——
复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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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子僵?”顾敻表情复杂地蹙眉而视:“原来是为了这一味药吗?”
“到底有没有?”
望着许宜面容在柔柔月色照映下尤为朦胧,一袭水烟轻纱衣衫干净皎白,他们成亲大半年了,她就是为了这个每日在如琴山庄里鬼鬼祟祟的么。
他不得半是失笑地侧身倚过药柜一角,说:“没有呢。宓儿。”
药房里一排排药柜密密割据了每一道从窗棂门扉里漏进来的微光,只剩游荡尘粒:“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难道直接问我要就不会给你了吗?”
顾敻一脸轻松的眼眸蓄了几点水波透亮,不由让许宜侧过脸去几分心虚:“早些时候说就有么,哪怕是你还没有见过我时的……”
“我若不是与你成亲,只是鹧鸪信友的身份问这味药,你会给我吗?”
她说着说着,突然怔怔盯上了他的脸如是发问。
已至二更,如琴山庄里的人大多睡了,静静悄悄的呼吸声落过树梢上一片片飞叶,又在如琴湖的长桥上肆意横扫。
顾敻凝眉望向于许宜那一瞬希冀又犹疑的眸,模糊不清间就在那辨别什么盛满的伤。
这是求药吗?不,是试探。
然而不待他辨别清她的某些试探,许宜便淡淡吐出一句“算了”提步推开两扇门扉——
急得顾敻赶忙追过两步的拉住胳膊唤:“宓儿。”
此时,他们已然走出药房,立于院落里的回形廊桥上,余望水中月影横斜。
“如果是你,我会。”
不过你为何要这样试探我?为何要对这个问题寄予什么希冀,又为何要对问题的答案预设否决?
不过这些隐匿心思他始终都咽回了肚子里:“不过当时来求药的是一个身着蔚蓝武袍圆脸短鼻,头发乌黑的……”
顾敻还在絮絮叨叨描述那人容貌,许宜却在一旁听出些端倪的在心嘀咕:那人,是师父?
师父早来如琴山庄寻过焉子僵?那为何还要遣她来寻药,还是只不过为了能让自己出师青城。
原来寻药只是师父的借口。
原来齐蔚如此苦心孤诣,这样千方百计巴不得许宜的离开。
“所以那药……”顾敻仍在断断续续解释什么,她已略过一切水中倒影风中细细沙沙,定定望向了他的眸——
“琼之。”
很轻很柔的一句呼唤,口吻缠绵地裹挟了此生每一次犹疑的勇气。
顾敻似乎从未见过许宜这般目光投向自己:“那现在不一样吗?现在我要了,你为何不能给?”
那样辜负真心要被千刀万剐的眼神,他也只能定定回道:“因为焉子僵早被我的先天心悸用掉了。”
“宓儿,倘若这焉子僵你是非取不可的话……”夜风微凉,拂过发丝逗弄下巴,她的心绪一下很乱。
许宜就这样看着如琴山庄的一庄之主在自己面前演绎囚禁,好像看见了两年前在金陵城游船雅会时——
他乍然前倾,捏过她耳垂问她没有穿耳的眼神。
他故意盯着她的脸看,嘴角带笑眉目含情,宛如一朵诱幻人心的曼陀罗。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轻的呼吸,许宜上前一步打破了很久以来的规则,直接走近他身侧,抓住顾敻藏在背后的手使劲猛拉出来。
瓷瓶在月色下反着光,真的是断魂香。
她毫不犹豫地从顾敻手里截下来,就像在看一个饮鸩止渴的赌徒,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他轻声叹喟牵动嘴角,压了眉眼不看她,滴溜溜地转过那双琥珀色的瞳孔略带伤神:
“我的宓儿这么聪明……”后来所有包容都是执念:“不是想要焉子僵吗?焉子僵已经融入了我的命,你不要了吗?”
她不要他这条与焉子僵融为一体的命了吗?
他有些委屈又有些狡黠的如是发问。
当初许宜就是用断魂香拒绝与顾敻成亲换药,那么现在顾敻用断魂香接受为许宜以命取药又有何不可呢?
“你早知我进如琴山庄是为了药,对吧?”她一边说一边捏紧了他的腕,直引得断魂香瓷瓶在顾敻手中嘎吱作响。
与此同时,许宜自己手腕处绑着的丝巾,以及丝巾上戴的那一条碧成五股编绳链。
一概随着两人手上交锋的动作在薄薄光晕下颤抖:“放任纵容我翻箱倒柜地找一味根本就不存在的药,你很得意是吧。”
许宜的一字一句一音一调如同一根根尖刺,仿佛在守护什么边界,又像是在等待什么坚定。
“故意等着我主动问你焉子僵有没有……”
“你不也是故意等着我问你在找什么药吗?”他一下截断了她的话,又压着牙根忍过手腕上的疼。
然后微风拂过发丝,连带出顾敻眼尾的一圈红痕,许宜这才无意识地逐渐卸掉手上力道。
他等她主动开口问自己有没有药。
她等他主动开口问自己在找什么药。
这怎么不算一种互帮互助的彼此成全呢?后来有些渴望与恐惧莫名惊醒,原来寻药只是自己的借口。
而面前的顾敻此时已将手腕慢慢挣脱出来:“我死了,作为如琴山庄的夫人,带领全庄上下去寻什么药没有呢。”
“不,我只要焉子僵。”许宜轻垂眼眸,下一刻又抓住了他的胳膊补充道:“不。”
“我只要你。”
她要他这条命,而且,她只要他的命。
沦陷是一场没有底线的填补破碎,话音刚落,顾敻胸口就被她小跑几步的扑了上来……
差点儿撞到隔栏而过湖影里,一如石子撞进碧水,掀起波澜起伏。
剩下他一个人瞪大眼睛,只看着手里撞飞的断魂香丁零当啷的掉落在地,只看着她在发丝裙角的翩翩飞风里落下一吻。
然后两条胳膊这才缓缓搂住了许宜腰肢,虚拢成为小心翼翼的拥抱,然后顾敻从小到大所有被心悸折磨的画面都在脑海里一一闪过。
多谢于十五岁有一个焉子僵让他活过了十七岁,才能在十九岁与她奢有一句——
那行啊,成亲吧。
清冷月光撒过脸颊上一颗颗晶莹泪珠,宛如一片片破碎琉璃,零星四溢。
后来泪水混合了轻吻,委屈混合了失去已久的维护存在,当付出的孤独有了承受的看见。
于是今夜的如琴山庄,屋里灯烛燃了一整夜,黑夜与白日的界限就此肆无忌惮地由失控而侵犯起来。
“大王,你会害怕失去吗?”刘颖一边放下木梳,一边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出声问道。
台上蜡烛燃着光亮明明灭灭,混混沌沌尤似梦魇,寥寥几笔就勾勒出那张和子苓一模一样的脸。
李存勖看过去,满目温柔地笑着答:“不会。”
“不会害怕吗?”她问。
他又笑,笑着一面起身走去一面纠正:“不会失去。”
这时他已走到她身后,刘颖从镜中回神,反身站起伏在了李存勖胸膛上。她用力拥抱,他也全心爱抚。
你不会失去,可我会害怕。
她好像想起了不好的回忆,眼角有泪酝出,落在他胸口有些黏。然而不待李存勖低头去瞧——
刘颖立即踮脚仰头,吻了上去。
她的唇瓣贴着他的肌肤,他的臂弯抚着她的后背,她的眼泪滴在他的衣衫。他便把她拦腰抱起,扑了床边烛火任由黑夜吞噬视觉,留下无尽缠绵醉倒温柔乡。
芙蓉帐内,她几欲癫狂,翻来覆去也不善罢甘休。
绕是如此,依旧泪眼滂沱如火如荼。
得亏他今日军事繁多浑身疲惫,没过多久便睡意朦胧,去会周公了。
剩下刘颖满腹心事揪着被角小声抽泣,不知不觉已然湿了一枕,月光透过窗棂洒进一屋,将她泪眼映照得一清二楚。
李存勖从来都不会失去,他那么自信又那么骄傲,永远胜券在握。
只有她,会害怕。
害怕一切不过黄粱一梦一场空,害怕哪天醒来便是一无所有了。
因为从一开始她的存在就是另一个女人的影子,而影子迟早是要消失的,对不对?
“苓儿……苓儿……”他又在唤那个死去女人的名字,哪怕在睡梦里他的发音都是那么字正腔圆。
完全不会让人搞混是不是“颖”字,枉费自己当初还改名字。
“公主!小心!”他又在做梦。做梦做到她心痛!
无论活人死人,哪一个人,哪一个他在乎的人都不是她。
刘颖心烦意乱孤枕难眠,便自起身,披件斗篷就走出了营帐。
军营里有守卫向她问安,也有士兵在篝火旁向同袍们炫耀自己杀了几个梁军人头。
她一面无意乱走又一面躲过人群,径自走到了一处空旷之地。
北方的秋,夜风袭人,面前群山高耸巍峨满是枯树,显得分外萧条。
再往上瞧,有皓月当空有星罗棋布,一片挨挨挤挤。
刘颖拢了拢斗篷,也不顾身在野地就自捡了块石头坐着发呆,不知不觉间又想起了往事——
想起了四岁时被父亲卖到红叶阁,想起了五岁时被袁建丰买到晋王宫里,想起了做曹玉娥侍女时学歌舞学女红。
也想起了及笄之年被曹玉娥赐给李存勖时,那个幽深至极的眼神,足以耗尽余生。
一桩桩一件件,在无尽惧怕中纷至沓来,当真是前尘几十载倏忽如梦过……
她一个人回忆一个人哭泣,一个人伤神,连枯树上的鸟儿都无动于衷。
世界那么安静,安静到被世界抛弃。
忽而一记轻呼从树叶堆里窸窣几下,噌的便钻出只全身雪白的小猫,不由引得刘颖慌神侧头去瞧——
但见那只小猫通体洁白,根本不像是被抛弃在荒郊的野猫,随后跟出一条隐隐绰绰的黑影。
她半挂泪珠,立即警惕的出声发问:“谁?”
来人没有说话,不过一点点走出阴影区域,噔的捉住那小猫抱在怀里,再缓缓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很熟悉的脸,是真正的景进。不是李如伪装的景进。
刘颖音调诧愕,吓得枯树孤鸟直扑翅膀飞向夜空,徒留她喃喃自语的拢过斗篷问:“你在这做什么?”
他着一袭绀紫衣衫,髻发高束,颜如舜华。
除却身量略高几许,当真就与徐月相差无二,难怪自己刚才下意识里认错了人……
景进笑而不语抚着雪白小猫的毛,故意盯着刘颖的泪眼说:“夫人又为何孤身在此长吁短叹啊。”
他们好像撞破了彼此什么秘密,而秘密就意味着筹码,也意味着危险。
北方的风吹起来,直封住了景进难以为继的话头,直刮走了枯树无法支撑的鸟儿。
吹起刘颖的斗篷,吹起凌乱的发丝。
吹拂着刘颖那张和子苓一模一样的脸,吹拂着景进那张和徐月相差无几的容。
吹乱了星月映照之下,一地孤影,两个替身——
一个死去的,一个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