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晨起漫天飞雪,芍药一面给李如梳头一面轻声问道:“公主,等会儿去打雪仗吧!”
“不想去。”
自从那日圣上醉酒杀人,整个大明宫里上上下下人人自危,有些事就是不知道也知道一些了。
芍药梳完搁下簪子,从镜里看了看李如又收回目光的问:“那公主今日想吃些什么呢?”
“来点山楂片,做点心吧。”于是蓬莱殿里又各司其职忙忙碌碌。
这边李如和芍药坐在榻上玩花绳,那边虔嬷嬷吩咐着宫人添换炭火。
屋子里安安静静,再无可闻其余杂音,不过窗外雪落悄然。
突然殿外廊上啪的一声,惊得花绳弹了芍药手指,李如立即隔过窗问虔嬷嬷:“外头怎么了?”
“回公主,一个小宫女手不稳,风一吹打碎了给公主做的山楂片。”
李如无心追究只懒懒道:“那便算了,今日吃芙蓉糕吧。”
吩咐下去,廊上一片叮叮的破碎瓷片交碰声,一下一下吵着心神。
风愈发紧了,屋里燃着火盆暖意浓浓,不一会儿收拾的人也退了,只有檐上灯笼打着转呼呼作响。
骤而有人掀帘而入,却不是虔嬷嬷不是宫女,而是一名——男子?
那人一壁放下手中物什一壁抬头:“公主,这芙蓉糕可好?”
李如听见,不由立刻脱口而出:“九皇兄!”
李祚一笑摘帽张臂,由着妹妹扑进怀里,这些时日刘季述上下肃清,他们都不知多久没见面了。
李如有些激动的拉李祚过来坐下,却不小心瞥见了袖口边的血迹:“九皇兄,你受伤了?”
“无妨,别人的血。”
别人的血?忽又想起那夜的紫宸殿也是一屋子……别人的血。
九皇兄开口唤她说父皇被刘季述囚禁在少阳院了。所以他们就包围了蓬莱殿,将公主囚禁于此吗?
李祚不答,转而从胸口掏出一封密信问李婵在哪:“婵儿也知道这些事了吗?”
而李如放下茶杯拆开那信看完,便把灯烛移来将李裕的信化为了灰烬,接着九皇兄只看见如儿爱吃的芙蓉糕被打落在地。
看见李如一下搁了茶杯,抬起那双哭得通红的狐狸眼拉过李祚胳膊就说:“九皇兄,你带我逃出去吧,我们一起杀了他们!”
可九皇兄不过立即捂上了如儿嘴巴,压低声音问:“你可知他们有多少人吗?你可知皇兄都被他们挟持了!”
一连几问直让她泪水涟涟,一颗颗砸在衣襟:“可我不甘心啊!”
一遍遍问九皇兄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呲地穿堂风呼啸而过直把火盆扑灭,寒意瞬间袭来,透着衣衫侵蚀肌肤。
生辰寿面少了一点,她没吃饱,可李如知道这已是秋嬷嬷所能做的最多了。
这段时间的大明宫每日都有哭声肆虐,每日都有尸身运出深宫,一车一车的血腥味稻草也盖不住。
弥漫在大雪之下,让人不寒而栗。
原来无能为力竟是这样,被人关在蓬莱殿失去自由又缺衣少褥,李如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一直都是要什么给什么的,无非每次生辰被九皇兄说两句:“长大了一岁,就不可以哭不可以任性了哦。”
可她一直持宠而骄,从不把这些唠叨放在心上。
李如一边吃着这碗葱花都没多少的生辰寿面一边红了眼,想说自己是不是早一点听了九皇兄的话……
芍药望着公主狼吞虎咽,有些不忍的走上前伺候道:“公主,生辰快乐。”
李如轻拭嘴角,也把泪水忍回去强笑着问:“婵儿呢?”
“在这呢。”秋嬷嬷牵着小公主走过来,李婵也行了个礼:“皇姐,生辰快乐!”
又将自己准备的香囊生辰礼呈上,各种馨香扑鼻而来……是紫罗兰、玫瑰、鸢尾花、茉莉、雪松、檀香木。
未及道谢,身后虔嬷嬷也献上了自己准备的贺礼说:“公主,奴婢做了件簇红镶边的斗篷。穿上看合身吗?”
说话间李如穿上了身,又转个圈,连声直说“好看”,好看真的好看。
崭新簇红的大斗篷直把李如拢成一朵小花,缀在一院子白漫漫的积雪上,宛如梅花盛放。
但这是她过的最落寞的一个生辰。
没有父皇没有母后没有皇兄,也没有勖哥哥,甚至也不能骑马。
关在蓬莱殿快有两个月了,李如不过举目四望苍茫天色不见日光,白的天白的雪,都是白。
何其相似那一场白的雾,孑然一身,哪里都走不出去。
后来夜色下来没有烟火,想起以前她过生辰是有烟火的,甚至有一回她还调皮地烧着了九皇兄衣摆。
被捏小鼻子呢。
而今这清宫冷院一片漆黑,却是连月光也都没有了。
幽幽冷风吹拂帷幔,反把蓬莱殿衬得愈发安静,李如翻了个身的想起梦里的雾……白色又无边无际的雾。
正要鼻头一酸,耳畔却又回荡起那句承诺的“不哭不任性”,所以只得像记忆中的皇兄一般,捏了捏自己鼻子。
恍惚再抬过头,窗外已然破晓,日光爬进殿内映照着又一日的囚禁降临。
七岁的第一天,李如就这么过去了。
刘颖盯着镜子里自己脸,看着自己将盔甲穿戴起来扮成士兵模样,不由也想起当初改掉“小玉”名字的那张脸。
或许彷徨,但没有犹疑。
接着听见一记脚步声的,便是起身转过屏风对走进宫殿的李存勖唤:“大王。我换好了。”
李存勖正凝眉想些什么,未防微微瞥过地一刹愣住——
刘颖也不是不知道他在愣神什么恍惚,却还是轻轻揭过一角地问:“哪里不妥吗?”
李存勖便又很快神态自若:“随军出征一事,其实……”
“大王,你答应我的。”刘颖立即温软语调:“我只是不想再见大王浑身是血的晕厥在榻。”
大唐亡国时,她就跪在地上恳求李存勖无论如何别去洛阳,甚是不惜身孕相挟。
刘颖知道自己不自量力,只有李如。
只有李如,才是唯一可以让自己丈夫决一死战的女人,也是唯一可以和丈夫并肩作战的女人。
八年前刘颖就求李存勖不要去洛阳救李如,如今刘颖又求李存勖要随军出征——
李存勖不得有几分不耐烦地回:“刀剑无眼,战场上流血受伤是平常之事,营中也有军医顾看。”
不及话音刚落,抬眸却见她的脸上,那种神情。
因而他又只得转头丢下一句“随便你吧”,即是上前坐到书案旁提笔粘墨……
角落架子上的鹧鸪鸟全身墨黑,隐匿无踪,扑棱一下被绑上信笺,继而嚓的飞出了这座空旷无边的宫殿。
飞向了天高地广的自由,飞向了南方飞向了明月楼,飞到屋脊上抖落一束纷扬羽毛。
抖得微风揉撞窗棂,柔拂了张惜的发,继而点点天光便由此间豁口荡入这一进封尘一夜的暗室——
只听齐蔚望向徐月如是说道:“杨师厚确系病死无疑。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可一帆风顺难道不好吗?况多疑过虑,有时倒徒添忧愁。”
他说完就搁下了手中玉杯。玉为白玉,水为清水。
从不饮茶,厌那味苦且涩。
一圈圈涟漪荡漾着,不经意反射了徐月的哈欠,这会儿还未至午时,她自困倦乏力。
张惜看着主子靠上软垫、微微眯眼,只得给其拢上披风。
也就长公子能在这个时候让月姐醒来,还这么没脾气的和声细语。
“柳依没有问题?”
“是。”
“刘岩只是谋求帝位?”
“是。”
“那刘台呢?”徐月扭过身子,伸出那双白瓷般的玉手,也伸出了手腕上的那只玛瑙红镯。
是那只曾折断又用银丝修补了的红镯,银是好银,刻得亦是顶好的花纹,既不喧宾夺主又很精巧玲珑。
她捻起桌几上一颗樱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半躺半靠着:“我跟踪他到永昼坊,看身段像是孤星城的。”
见他不答,又略微思忖道:“罗灵可。这个名字,你没有印象吗?”
“平原。”齐蔚又从胸口掏出一方罗帕:“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名字……是假的?”
她睨着狐狸眼瞧他,一颗樱桃含在口中尚未咀嚼:“哦?”
只是一个小角度的偏头,却带着耳垂上的皎月银坠晃了晃,叫他瞧见心生欢喜。
总这个睡觉不摘首饰的坏习惯。
可情不自已的嗔怪终归没出口,余留嘴角笑意流连,不过将帕子叠整齐,再隔过小几为她擦嘴:“又或者,这个名字是真名。”
齐蔚仔细擦拭着,并不敢迎那呆滞的注目:“是我们身边的某个人用了假的名字呢?”
然后把帕子搭在一旁:“毕竟,我们不也是好几个名字,好几种身份吗?这年头……”
这年头,无信仰啊。他们在无尽夜幕之中找不到一粒星辰。
祖宗十八代的姓氏也好,生养十八年的父母也罢,只要谁能保你,管它姓甚名谁,改个名字认个义父都是理所当然的。
哪怕人家年纪都能当你孙子了。
张惜在一旁服侍的早已楞楞出神,齐蔚又在叠帕子,他叠得很仔细,手指修长,连动作也那么温柔。
那是月姐为他亲自绣的一方罗帕。
绣的就是他的那柄容与剑,其实都是旧帕子了,也用得像新的一样。
她正思忖着可否要提醒月姐再给人绣几块,不过好像无论多少帕子,也都舍不得,如同收藏宝物般那么虔诚。
静默半刻,徐月搁下樱桃,略微起身拢了拢衣:“不管怎样,魏博重镇的节度使杨师厚一死,朱友贞便想借此分镇削藩魏博六州。”
“如今引起魏州兵变,藩镇军队纵火烧营,直接劫持了新任节度使贺德伦,这究竟是……”
“平原。”
齐蔚轻轻唤过一句,音调温软熨贴,好似在安抚小猫一样让人镇静下来。
“我此来便是要告诉你——贺德伦议请朱友贞仍遵旧制,却遭几议几驳,最后镇帅一党投降了李将军。”
此言一出,她可真真来了精神的立即坐直身子,手肘撑上桌几前倾几分:“此话当真?”
还是兵不厌诈?梁国故意掀起内乱兵变,引得他们自投罗网呢。
他自低眉顺眼并不去瞧:“真的假的,李将军都已率军起营,前去一探究竟不就知了?”
“哈哈哈~”徐月一下笑起来,笑得眼角眉梢都能掐出蜜似的:“倘若当真,这不是朱友贞把魏博送给我们吗?”
那一连串得意洋洋的笑声传入耳中,齐蔚这才抬眼去看徐月,去看她。
她生的那样美,小时候就爱贴着他的脸颊看他,直直看得他满脸通红才肯罢休。
后来他偷摸听见她跟芍药说,她就是喜欢看见他脸红的模样,所以故意逗的。
彼时年幼嬉闹,可他比她大,大六个月十二天。
大一点就懂一点,懂一点就羞一点,羞一点就痴一点,痴一点……一点点累积至今,早已万劫不复。
所以他从来不敢去看她,那含情眉目会勾心魄。
他生怕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哭,所以他只能这样悄悄的望着她,深深的望着她——望着她命令芍药准备明日动身便去魏州。
也看着她吩咐芍药准备早膳,连着还问他要不要?齐蔚连忙摆手,只说吃过。张惜便应和着出去了。
屋内忽然,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徐月起身,双手提着自己披风下了榻,赤脚踩着地毯悉悉索索。
齐蔚也就低着头瞧,想也许又要受寒,不过旁边火盆里的啪嚓声,像是提醒他的关心有多多余。
其实她喜欢光着脚的习惯,他还是后来成为她的义兄才知道的。
有一回她又光着脚踩在地毯上走来走去,还是问出了这个萦绕心头的疑惑,不及反得了一句调戏:我还喜欢光着身子呢。
那时他知道她已不是那个爱玩爱闹的小女孩,他也不是那个随随便便就会脸红的小男孩了。
这话没有情意,不过一片苦涩。
因他已从冷老先生那得知,她永远不能生小孩了。
他好像看着她一瞬之间就从女孩变成了女人,从未少女,已无少女。
她唤他,连连唤至第二声,才微微应着:“怎么了。平原。”
徐月将手中一方崭新罗帕递过来,不知是何时又给绣了一块,上面绣的……是鸢尾花。
李如的女红刺绣一向很好,几乎每年都会做点小玩意出来,其中包括给欧阳彬的罗帕,也包括李婵手腕处的丝巾。
“你,和婵儿……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齐蔚一下愣住思忖措辞,瑞卿的消息虽不至无凭无据,又如何能据实以告?
他不得换了个话头的问:“平原,如果地下二楼里的人能醒过来……”
这话一出口,眼前景物骤而变得茫茫漠漠缥缈起来,地下二楼的人,地下二楼的人还可以醒过来吗?
地下二楼的人,是沈颜。真正的沈颜。
是第一次见李如就会伸出只厚实手掌说:“公主!把手给我!”的人,是可以将她从颠得天旋地转的马背上抱下来的人。
而后轻风拂过发丝,阳光温温的抚触脸颊。
倏尔耳边轰鸣褪去,寂静奔袭,她再微睁剪眸,是一名长相俊秀的男子映入眼帘。
他正低着头瞧她,发觉过来,又立即将她放下、跪地请罪。
虔嬷嬷连忙赶来,也在一旁帮着解释:“请公主殿下恕罪,这是新来的先生,今年的进士,圣上才封的校书郎,沈颜。”
再看了眼身后跪了一地的宫人,低声训斥。
李如第一次见沈颜,就被散成叮铃咣啷几块的马镫摆了一道,让他差点看着她差点摔得粉身碎骨。
“虔嬷嬷,没事。”她把目光收回,勾唇转身,含笑离去。
好看是好看,就是比不上她的勖哥哥。
他的眉目如画,不及勖哥哥眉骨高眼窝幽深,那里浮浮沉沉,似乎总让李如探究不尽。
新来的先生。
上一位先生是怎么成为上一位的呢?
说是年纪大了辞官还乡,怕是波涛汹涌只为粉饰太平罢,毕竟总有人要风平浪静。
“本公主今日不想念书。”李如一壁踢开小被子,一壁微挑细眉敛开眼角,就是打量起了沈颜。
谁知他总不接茬,一概抚平她的娇气,淡淡收了手上的一卷书回:“无事。”
就像上次李如骑马摔了脚踝,沈颜也不过说什么轻伤不重,他可不会像那些宫人一般大惊小怪请罪讨好。
弄得她的刁难都无处下手,总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叫人闹不出脾气。
也如现在一般,李如说不想念书,沈颜也不会同她讲道理,反走过去指点李婵的习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李婵一面写一面念,用笔尾抵着腮帮子问:“先生,为何窈窕的是淑女,不是君子呢?”
“窈窕君子?”
“对啊,我觉得窈窕君子甚为动听,不如改一改罢。”话音一落,便欲提笔。
“小公主……”沈颜用书一按,连忙制止:“小公主为何觉得是君子呢?”
知道李婵肯定又要问个没完,李如遂是转声而唤:“沈先生,我脚有点疼,你出去让虔嬷嬷进来换药吧。”
沈颜闻言正是起身离开李婵书案,提步走了两下却又眼波一转停住问:“公主不是疼,是有些闷吧。”
都一个多月快两个月了,他也逐渐摸清公主性情,虽有些任性却不算蛮横:“公主生性活泼,是在深宫待不住。”
沈颜一边说一边暗自盘算,正想如何让公主随了皇后娘娘安排。
岂知还未开口,就听李如略带怅然地叹道:“我只是讨厌不能如皇兄一般。”
公主有两位皇兄,大殿下早在公主出生之前就封王赐宅,而九殿下与公主年龄相仿:“公主很羡慕九殿下吗?”
“羡慕啊……羡慕皇兄可以习武。”
沈颜笑了,望见纱帘里的李如躺在榻上懒懒的:“圣上不是许了公主可以学骑马吗?”
“嗯。是羡慕皇兄可以很强大。”她想了想:“若是皇兄就不会受伤,骑马也不会摔了脚踝。”
“公主羡慕强大的人,公主……想要成为强者吗?”
后来再想起这一幕,也不知是沈颜心怀叵测,为了崆峒存亡来到皇宫;还是李如狡黠聪明,只想溜出这里得个片刻自由。
抑或是皇后苦心孤诣,要让女儿远离这些并诛其党的是非,保个平安?
李如就这样成为了崆峒派花架门门主沈颜的弟子。
“那么自今日起,在下沈颜,不仅是公主的先生,还是公主的师父了。”
当年沈颜还可以做李如和李婵的先生,做她的师父,如今却只能躺在明月楼的地下二楼里再也醒不过来了。
徐月不禁失神怅然,懒懒倚过半边软枕,有些落寞的盯着小几上杯盏:“不是不可能了吗?几年前探寻的焉子僵也了无踪迹。”
“你还记得如琴山庄吗?”
“你不是几年前就去过……是了,来过一个要买下明月楼的顾公子,好像是如琴山庄的人。”
她有些恍然轻笑的将胳膊搭上桌几,撑着下巴问:“欧阳,不要说你让婵儿出师为的是去如琴山庄寻焉子僵?”
那笑容带着几分苦意的戏谑。
未防一个“不”字,又让脸上的所有神情消失殆尽:“不。是小许对顾公子别有情意。”
齐蔚望向窗边轻荡的风揉拂了纱幔,眼眸又垂过一半的隐瞒。
徐月一下僵住地定在那里,连桌几上茶杯里的倒影也画不出一圈波纹,唯有他低低的音。
“她不是只想隐退了么……如果出师嫁人,或许也能在如琴山庄用医者的门路。”
话至此处。
她不由想起去年许宜跟自己说过的那句“我不想再离开了”,渐次动容复又落寞,最后只听他迷迷混混地说完剩下一句——
“寻一寻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焉子僵?”
徐月有些心有余冀,一种希冀的余妄,痴痴自嘲自讽地瞥过半边脸去,垂眸喟叹自问。
如果许宜有心仪之人的想隐退,无论徐月还是齐蔚,怎么又能不允?
“婵儿有了心仪之人?原来那个要买下明月楼的顾公子是为此来的明月楼么。”
她像是累了,不由想起小时候的婵儿,那个总爱躲在藏书阁的婵儿。
世事白云苍狗,那个婵儿如何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了,变成要为了自己一个点头而跪一整夜的许宜。
徐月也不知道,那些一闭上眼就会浮现的哭声为何那样喧嚣?
李如与李婵之间横亘着太多国仇家恨太多死亡,她们之间任何一个点的关联都成了回忆,她们之间所有的亲人都死了……
只剩下她和她。
无论她,还是她。你要她每一次见到她时,脑海里都想起一些什么呢?
想起那些逝去的亲人吗?想起父皇母后、大皇兄、九皇兄、虔嬷嬷、秋嬷嬷那些故人的音容笑貌?
还是想起那些掺杂了满目疮痍的血腥回忆?
真的,很痛。
齐蔚倏尔生出无穷疚意叠在胸间,这样的欺骗究竟算不算一种保护,又或是他一厢情愿的自私?
也不由想起青城一跪时,许宜说的“雪中送炭还有一种说法是,趁虚而入。”
她可真是个会遣词造句的好徒儿,会利用每一个词不达意的微妙错位,让所有沉积经年的心绪在沉默里消失殆尽。
只留下刺挠般的轻微疼痛折磨人。
就像齐蔚之于许宜七年前的青城拜师,徐月之于齐蔚十七年前——
那场圣上寿宴中一支惊绝天下的舞,他第一次见她跳的舞,还有她第一次对他说的话:“你怎么在哭啊?”
如果欧阳彬心甘情愿让李如的雪中送炭,在自己漫长生命里肆无忌惮地趁虚而入,那么许宜就让齐蔚这一场延续了七年的趁虚而入到此为止。
但他太懦弱,始终无法从这汪既定泥淖挣脱出逃。
齐蔚也不是许宜,七年与十七年更是绝难并论的时间长度,遇见徐月的岁月太过远古。
如此漫不经心的绵长,早在不知不觉间把依赖一针一线缝制进了生命本身存在的一经一纬,甚至标的成为一种纪日年号。
所以对不起,就当是他原谅自己纠缠她的攀缘姿态。
齐蔚抬眸,只望着面前的徐月,望着那对皎月银耳坠轻摇碎光像是在戳破自己的隐喻秘辛。
望着她又拿了个樱桃往口里送,一如挑开指侧倒刺:“欧阳。你有心仪之人也可以与义母商议着……”
那双狐狸眼,那尖嘴薄唇,她用轮回圆圈将靶向倒转于齐蔚心口,而他只能默不作声。
直至遏制难支:“没有。我,我先告辞了。”
于是徐月不过得到一个几乎落荒而逃的人影背对于她,拿起容与剑就往外走——
这是明月楼的第七楼,整个格局呈现出一个横向的“日”字。
北面几间房是议事大厅,他就是从这里走出来,走到中间悬空的走廊上,走到一半。
听见了左边的东厢房里,传来一句悠长缱倦的男音:“月英。”
这个声音,这个性别,这个称呼。
接着齐蔚转头就见徐雅衣衫不整地,从东厢房,也就是从徐月卧房里睡意朦胧的走出来。
一下,就与自己四目相对。
他们不算熟悉,但又怎么会陌生?毕竟他们有着最为深刻的一种肌肤之亲连为纽带。
这会儿还未至午时……她打哈欠困倦乏力,她撑着脑袋微微眯眼,还有她双手拢着披风的模样。
他不该在这个点来,闹醒她。
原来如此——诚然齐蔚依旧深陷泥淖,就算徐月一样不得挣脱地沉沦下去,他们也不在同一片无尽深渊。
彼时,张惜正端着膳食站在南面楼梯和中间走廊的交接处,望向刚从房里出来的徐月。
而徐月的头顶上是一块匾,上面四四方方篆刻着三个大字——璋北居。
明月楼这种风月场所,自然也该是什么淫词艳曲,但这风雅的名号其实是许宜取之,齐蔚题之。
然后徐月不过低垂眉眼,仿佛祭悼什么的倚在门边。
咔嚓,齐蔚顿时感觉自己的脑袋是要折断了才转回来的,只得握紧容与剑克制疼痛,继续往前走。
却没防身后,一记柔声响起:“欧阳。”
“这个节骨眼出现在明月楼的人除了柳依,那个顾敻,他和北方没关系吧?”
她音调的每一个停顿,似乎都在故意借以眉目试探什么:“他对婵儿是真的会……”
可这些不过就像是小时候,她爱贴着他的脸看他,直直看得他满脸通红才肯罢休。
所以齐蔚不过微闭双眼地抵制道:“平原。这个,你得去问小许。”
如果小时候是因为害羞,那么现在为了什么不敢?为了什么逃避着继续提步,走过张惜身边……
然后看见端的膳食是——两人份的。他说过。他不要。
齐蔚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下的楼,好像一口气就到了后院,牵过匹额间有揪黑毛的白马,在木门关上的呲呀轻响后,瞬间如释重负。
整个人都浑身没劲的伏在马背上,好累好累。
有些事情不是不知,但若非要如此一层层揭开隐匿,一齐挑破那些早已溃烂的陈年旧疤,无非一场无声浩劫汪洋蓬勃。
过了好久过了一会儿,忽而花香袭鼻,齐蔚这才发现路边的石楠花一刹盛开,团团簇簇。
似是春光烂漫无限柔情,便唤了声“轻羽”就此绝尘离去。
而明月楼第七楼这里,徐雅只在呆滞的空气中开口问:“在璋北居用膳吗?”
“不用。”徐月也倚在门边回,说完自双手提着披风,转身往东厢房提步而来。
张惜见状,端过膳食也跟着走上来。
东厢房同样生着火盆,有啪嚓啪嚓的烧炭声,分明已是春天,连后门的石楠花都将开了。
只因主人身子畏寒又总说衣服穿着束缚。
又或者,是她总要褪去一身衣衫来一遍遍观摩于自己的往昔伤口,一次次用以疼痛提醒什么。
“仲雅。”徐月搁下汤勺,直摘了食指上的紫玉戒指递过来:“我要去魏州几日。”
那是明月楼楼主的证物,但徐雅每次接过都时日不长,他也不会做些什么,不过成了她离开日子里余留的一个念想罢了。
徐月就这样看着他熟稔收下,像过去一样并未戴上指尖,只低声应了句:“是。”
张惜明白,这几日明月楼的大事小事又是徐雅做主了。
她不可置否地笑一笑,脑海里恍惚略过什么,想起方才齐蔚路经自己身边时,手里似乎拿了方绣有鸢尾花的新罗帕。
一瞬错愕,而后了然。
张惜站在楼梯上胡思乱想,没由来想起几年前问过欧阳炯一句话,问他当真如此潇洒?
那时欧阳炯已在明月楼里成为了“崆峒派花架门门主的沈颜”,只有时会回蜀国睿郡王府去。
兄弟俩与月姐一起长大,她以为兄弟俩也会一样的执着。
岂料他却说了一件小事,当时在她看来简直就是答非所问的小事。
那日战场上猎猎西风吹起,彤彤霞光四散,把欧阳炯整个人映衬得柔情如许,又带着几分晦暗不明。
他说,你看风吹起来的时候,许宜咳嗽了,徐知诰就会骂人,直直骂到她自己去拿衣服披上。
徐月咳嗽了呢,李存勖就会让一个士兵去送衣服,却没料到齐蔚早已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其披上。
他们都一样,不会照顾自己在乎的人。
只有他哥会。
欧阳炯说着说着又掐紧了自己的膝盖骨,更何况这腿疾……在他哥和月姐之间,他选择他哥的照顾。
所以他不可以照顾月姐的。
非要一个吻才可以表达吗?不是的,有时候单一个眼神,单单依靠一个动物天生敏感的触觉,就足以证明一切。
只是,当局者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