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真的想要杀了阿爹...和我吗?”
李新月这话,仿若清铃一般回荡在李睿谦脑中。
骤然间,昔日那些美好,走马灯一般在李睿谦脑海里闪过。
只刹那,便已十数年。
宅院外的戏声尚且咿呀吟唱,而李睿谦的身形却缓缓矮了下去。
那原本虬结可怖、狰狞如妖兽的肌肉,渐渐恢复成往日白皙的模样。
赤裸着上身的李睿谦,周身泛红,仿若被烈火灼烧,口中低声呢喃:“难道我真的能忍心?”
披散而下的头发,将李睿谦的眼眸遮住,只隐约瞧见他眸中闪烁流动。
“阿爹,恕孩儿不孝,睿谦不能再侍奉您左右了。”
仿佛做出了一个艰难无比的决定,李睿谦望着李老爷,双膝重重地跪在地上,磕下了三个响头。
那砰砰的声响,似在叩问着什么。
李老爷嘴唇微张,似要开口,却终究没吐出一个字。
这位一生都扛着整个李家庄的男人,刹那间便仿佛苍老了许多。
李睿谦起身,并未看向李新月,眸光只是淡淡地扫过陆寒,那目光之中,满是复杂难明的神色。
然后...转身而去。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葛道人瘪了瘪嘴,凑近陆寒,低声咕哝道:“陆兄...就这般放任他离去了?”
陆寒从容地将桑皮纸收回袖口,面上故作惊讶之色,反问道:“怎么,葛道长还欲降魔卫道?”
葛道长一愣,却是想到方才李睿谦那可怖模样,连忙摆手,讪笑道:“哪里...哪里,小道技艺疏浅,实在是力不从心啊。”
..................
陆寒没有强行留下李睿谦,自然有他的考量。
一方面,李睿谦虽修炼魔宗功法,可平日里并未有过伤人之举。
便是给李新月服下的,也不过是些损耗精力的阴寒药物罢了。
所谓“论迹不论心”,单从李睿谦的行为来看,还罪不至死。
另一方面,大周盛世已绵延许久,那些魔宗势力,长期被诸子百家压制,早已隐世数百年之久。如今却突兀地出现在这郭北的李家庄,着实令人费解。
就说这长期居于郭北的李睿谦,他又是从何处、何人,获得了这魔宗功法呢?
倘若贸然杀了李睿谦,万一惊动了背后某些隐藏的大人物,只怕会无端生出许多纷乱。
道家常说:行走世间,不染因果。大抵便是这个明哲保身的道理。
况且,以陆寒当下的处境而言,稳步发展、低调行事,方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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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在天边云彩上抹过。
宴会散了,
普通庄民们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人牵着孩子从流水席下来,挤在校场,尚自沉浸在“小月娘”的曲声余韵里。
李家庄那座宏伟的主堡内,一片寂静。
地上的鲜血早被仆人洗了去,看不出丁点痕迹。
满桌酒菜,未再动一筷。
小丫和清瑶两个小姑娘从里屋溜了出来,瞪直大眼睛流口水,偷瞧着大人们脸色,不敢上前。
还是清瑶机灵,偷偷从门口传菜大娘那里拦了一只烧鸡,跟小丫分了。
忽地...陆寒却施施然起身,对着李老爷一拱手:
“李庄主...楼外唱戏热闹,要不去瞧瞧?”
也许是陆寒这句“李庄主”,让这位老人想起了自己身份。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手臂如往日那般轻轻抬起。
身边,却再没那个能搀扶他的年轻人。
陆寒迈前几步,不动声色搀住李老爷。
李老爷微微一怔,恍惚间笑了笑:“却是劳烦陆小相公。”
“李庄主言重,举手之劳尔。”
“月儿,且随我同去,看看那城里戏班是何模样,”李老爷对着李新月说了一句。
李新月强挤一个笑容:“是...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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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校场,挤满了人。
戏班正演到《女娲补天》这里。
台上唱得热闹,台下也颇为捧场,掌声不断。
久未露面的李老爷带着爱女出现在校场时,场中氛围抵达了高潮。
不少庄民皆遥声高呼“恭喜李老爷”,老庄主也耐心拱手回礼。
显然...这位老爷子在李家庄声望颇重。
许是见李老爷亲至,台上戏班匆匆演完《女娲补天》,旋即换上一出更为激昂的《大武》。
台上,一个窈窕美貌女子扮做将军,将那刀枪舞得密不透风,寒光闪烁间,引得喝彩声浪涛般涌起。
众人的目光皆被台上风姿绰约的“小月娘”牢牢吸引,唯有寥寥数人留意到,
此刻李老爷身旁,不见李管家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年轻的书生。
“陆小相公,可曾喜欢这些舞刀弄棍?”李老爷笑脸盈盈,神色间已不见方才半分颓唐。
陆寒略作思忖,答道:“回李庄主,在下对此并无太多兴致。”
“噢...是了,小相公身为儒生,胸怀澄清天下之志,自当以精进儒生六艺为要。”
“李庄主过誉了,小子不过是县学中一介下舍生,岂敢妄言大志。”
陆寒这话说得坦荡直率,便是李老爷也微微一怔。
李老爷旋即却感慨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我李某人一生并无过人之处,唯有这识人之明尚可。我观陆小相公言行举止皆非凡俗,日后必成大器。”
陆寒哑然一笑:“那便借李庄主吉言了。”
李老爷也只微微一笑,再不做声。
台上一曲终了,李老爷手腕一翻,隔着十数丈远,一块金锭便被抛到台上,稳稳滚至“小月娘”脚下。
陆寒见状,心中暗自惊叹:这等手腕巧劲,着实非凡。
怪不得李老爷一生能纵横南北,打下如此偌大基业,原来竟是一位气血深厚的高手。
得了金锭,那胖班主喜笑颜开,领着整个戏班返台,向李老爷三叩首。
这是戏班混迹江湖的规矩,排场大如“小月娘”,亦需严格遵守。
李老爷此举尽显阔绰,自然又赢得李家庄众人一片喝彩。
李老爷又坐了会,才轻声对陆寒道了句“得罪”,便在一位老仆的搀扶下起身离座。
离去之际,他不经意地扫了陆寒和李新月一眼,说道:
“陆小相公若有闲暇,不妨在李家庄逗留几日。庄外山川景色,与郭北县城大不相同。若有需要,可让小女为你做个向导。”
陆寒微微一怔。
李新月呆了呆,旋即意识到什么,脸上不自觉露出一抹红晕。
台上好戏连台,葛道人看得眉开眼笑,乐不可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