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没有让正跪着以头叩地的辛毗起身,仅是转身回到了上首的座位上。
展开书信,自顾自的观读了起来。
而他的这一行为。
吓得辛毗的脸色,唰的一下苍白不已。
寂静的魏王府大堂,此刻之于辛毗而言,全然不亚于龙潭虎穴。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能不能活着走出去。
伯约啊!
早知道回来后是这等光景,毗在你那先不投降,吃几日白饭也好啊。
如此,既可免临今日生死之危,又能保全家人。
偏偏!
毗,选择了回来,究竟何苦来哉?
正哀叹于自己命运多舛的辛毗,忽然间看到了对自己挥手示意他退出门去的曹丕,他的心中顿时如逢大赦。
感激的看了一眼后,不做任何犹豫的,辛毗爬出了魏王府大堂。
出了大堂门后,辛毗依旧没起身。
而是在守候在门口的一个身披精良甲胄的彪形大汉注视下爬行了十余丈,才施施然的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毗,只想活啊!”
仰天感慨过罢,辛毗面上的悲苦尽消,当即就要潇洒离去。
然,他的步子迈出了不过两步……
就见辛毗回过身,躬身向着堂门口守着的彪形大汉,向着堂内的曹操行了一礼。
而后。
这才一步三颠的走向魏王府大门。
许褚古怪的望了一眼辛毗的背影。
“有病!!!”
堂内,曹操觉察到了辛毗的离开。
可。
他不在乎。
他虽然因曹洪战死一事而迁怒辛毗,恨不得杀之此人。
但。
身为乱世枭雄,曹操自有一番气魄。
他亦不介意在自己施人以威的同时,让自己的继任者授人以恩德。
辛毗此人在他眼里固然算不得大才,但留给儿子曹丕,倒也可堪一用。
足足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曹操才看完不过区区数百字的血信。
缓缓将其放在身前的案几之上后,曹操似是一下子苍老了几分。
长叹之间,他问向了曹丕一个问题。
“我儿!”
“你可知为父这一生最怕的是何人?”
曹操没缘由的发问,听的曹丕是眉头都皱到了一块。
因为曹丕现在只想知道血信上写了些什么,他想搞清楚明明与他相处不错的姜维,为何会突然间投了刘备那等逆贼。
强压着心中的焦虑和疑惑,曹丕不敢敷衍父亲曹操的问题。
“回父亲。”
“儿臣私以为,天下人在父亲面前都不足惧。”
“自您于乱世起兵起来,平黄巾,伐董卓,战吕布,讨袁术,克袁绍,收张鲁,北出塞外灭乌桓,所战皆胜。”
“要怕,也是天下人怕您才是。”
曹丕没提及父亲曹操赤壁之战败于孙刘联军的事。
曹洪新败,他如果再提不堪回首的旧事过往,谁知道双重刺激下会不会导致父亲的头痛之症复发。
凝视着父亲曹操斑白的双鬓和须髯……
曹丕深知,父亲今年已经六十有三,再经不起刺激了。
父亲即便要死,也不能是此刻大军新败的这个节骨眼。
曹操如何不知晓儿子曹丕在尽挑好话安慰自己。
他没纠正。
而是拿起案几上的筷子,用手抓住反扣的饭碗,筷子拨动间,把先前意外打翻的米饭扒拉回了碗中。
“我儿,你不敢明说。”
“那……”
陡然间,曹操用手中的筷子指向曹丕,花白须发皆张间,中原霸主的气势睥睨无双。
“孤来告诉你!”
“张角,董卓,袁术,袁绍,吕布,张鲁,乃至你不敢说的孙权之流,孤从未放在眼中,孤杀他们……”
曹操把玩转动着手里盛满米饭的碗。
“就像这碗饭!”
“砰!”
曹操猛然将饭碗高举,重喝一声反扣着砸在了案几上。
气力之大,陶制的碗如何承受得住。
碎片破裂,飞落了一地,也划破了曹操的手。
“父亲!”
突如其来的惊变,吓得曹丕身子一颤。
尤其是看到父亲曹操流血的手时,他连忙拿出手帕,就要给曹操包扎。
大堂外的许褚,同样听到了堂内传来的动静。
担心主公有什么闪失的他,立时迈门而入。
“主公您的手……”
“出去!!!”
许褚话未说完,就被曹操喝斥了出去。
不光是许褚,曹丕也被曹操随后的一眼瞪了回去。
“我儿,孤最危险时,那马超的枪,云长的刀都快架在了孤的脖子上,区区这点血算什么。”
说话间,曹操甚至用手抓了一把米饭放在嘴里。
米饭混着鲜血。
曹操边吞咽,边品味的点点头,好似在吃多么美味的食物。
曹丕何等见过父亲曹操这等“瘆人”的一面。
饮血就饭,他的胃中一阵翻涌,根本不敢直视向曹操。
“子桓!这就怕了?”
“呵呵,你可知,孤自从晋位魏王以来,无一日不在怕,无一日不是梦中难安。”
这一刻。
曹操身上那种中原霸主的睥睨无双之势缓缓消散,犹如雄狮走向了暮年。
“昔年,吕氏权倾天下,刘家出了个刘恒,一扫社稷颓势。”
“武帝末年,天下将崩,霍光之权势比之孤今日更甚,天子说废立就废立。”
“结果。”
“刘家先后出了刘弗陵,刘病己,剪除诸霍,得以昭宣中兴。”
“初始元年,王莽迫王政君而夺玉玺,受孺子婴儿禅让而称帝,治天下不足三年,九州皆反。”
“嘿!”
曹操谂然自嘲一笑。
“刘家又涌现出了更始帝刘玄,刘演,甚至光武刘秀这等人杰。”
“现在。”
“轮到孤了,同样有这样一个刘家人存在!”
“你说,孤是当惧?还是不当惧?”
曹丕瞳孔一缩。
他没猜到父亲惧怕的,竟然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一个人。
“父亲,刘备从来没有赢过您!”
“没赢过?”
“呵呵,高祖皇帝在与那项籍争霸的过程中,也一样没怎么赢过!”曹操回了一句。
他这话,顿时说的曹丕沉默。
半晌后,曹丕鼓起勇气看向父亲说道:“父亲,高祖皇帝只有一个,那刘备不是高祖皇帝。”
“您,更不是那西楚霸王,您是魏王!”
见到儿子敢这般直视自己,曹操的嘴角露出一抹欣慰。
可下一刻。
曹操用染血的手,拿起了案几上的血信,任由血水和此前干涸后暗红色的血迹相融。
起身,曹操踱步来到了曹丕的身前。
双臂撑在曹丕身前的案几上,曹操凝视着自己的儿子。
“子桓,高祖皇帝是没怎么赢过项籍,可……”
“他后来遇到了韩信,他开始赢了。”
“刘备,如今也是这般。”
“而孤。”
“却是如那昔年的楚霸王,失了韩信,你说,孤能不惧吗?”
“你又怎笃定?”
“那刘备会一直败下去?”
曹操这话一出……
曹丕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击中。
他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被震惊的堵住了喉咙。
高祖刘邦,刘备!
韩信,姜维!
项籍,父亲!
这,这……
震撼中,曹丕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问题。
他曹子桓算什么?
曹操望着脸颊肌肉抽动的儿子,他伸出带血的手指徐徐将姜维写的书信推到了曹丕面前。
“这里面,姜维提出了置换人质的条件。”
“换?还是不换?”
“为父,这次交给你决断。”
曹操的自称,无声的转化为了为父,不再复孤。
前面那话,是他以开创者的身份对继任者言说的。
而交由曹丕决断之言……
则是一个处于暮年的父亲对儿子的考验。
有人欢喜,有人愁。
雒阳东南角,一座雅致的别院中。
春日暖阳落在院中的绣架上,溅起的光拂动了女儿家的发梢。
绣架前,一袭素色长裙,身段修长,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如远山,眸似秋水的娴雅女子,正手持针线轻挑。
纤细玉指动作从容,仿佛每一针都经过深思熟虑。
对角,一个容貌与娴雅少女有八分相似的少女,亦是手中针线飞快穿梭。
不过,与娴雅女子的大气端庄不同。
这名少女却是脸若桃花,双眸如星,唇角总带着一丝俏皮,随意挽起的几缕碎发垂落耳畔,更添几分活泼。
她时而歪头看看姐姐,时而轻笑出声,仿佛绣花对她而言是一场游戏。
但共同的是。
两女在看向姐妹二人共同织就的男子锦袍时,针线交错间,好似要把心意也织入其中。
别院隔壁。
一袭青衫的中年男子听着两位故人之女传来的清脆笑声,望着不远处正抱着八岁大的儿子玩耍的贤淑妻子……
他将手中磨好的剑刃,叹息着插入了剑鞘。
……
千里之外。
下辨城内一处空地上,激烈的切磋正在进行。
张苞手持镔铁枪连连发起抢攻,气势雄浑却又不失枪招的灵动凌厉。
在其对面,姜维亦手持长枪迎战。
枪芒闪烁。
一时间,空地上尽是两人腾转挪移的身影。
长枪刺破空气的音爆声,不绝于耳。
观战的张飞马超等人看着这一幕连连点头,点头赞赏于姜维枪法的精湛。
作为沙场老将,他们岂能看不出姜维和张苞的武力高低。
眼下的局势看似两人战平,实则在他们眼中,是姜维在一次次放弃绝杀的机会,在一次次交手中给张苞喂招。
当然,比起这些,更令二人点头赞赏的是姜维的情绪调节能力。
因为在曹真自刎身死的次日,至少他们从表面看去,自己这位贤侄和恩公就已然情绪如常,恢复了以往的处变不惊和沉稳。
“不打了,不打了!”
张苞罢战认输的声音传来。
张飞和马超两人急忙望去……
赫然见到张苞把手中的镔铁枪一把插在了地上,表情狐疑的看着姜维。
“伯约,你当真不是苞那赵叔父的儿子?”
“苞怎么感觉。”
“你刚才使出的那招枪法,咋那么像赵叔父指点我枪法时,用出的百鸟朝凤呢?”
“面对你。”
“苞就像是面对一个年轻时枪法精湛的赵叔父,咋打都打不过,越是交手,这种感觉越是强烈。”
“简直荒谬。”
姜维微微一笑。
“一法通,万法通!”
“可能是因为贤弟你的枪法尚未大成才会生出这种感受。”
“如若换做了你父和孟起将军来,他们用枪的水平不会差到哪里去。”
“是吗?”
姜维的回答听的张苞满脸迷茫。
经常被父亲张飞教训的他,可是一点没看出来父亲哪里用枪厉害。
枪法技巧?
压根不存在的。
父亲张飞指点他时只会用砸的,越是势大力沉,父亲貌似越喜欢往他头上招呼。
旁观着这一切的张飞看着被姜维随口一句话忽悠瘸的儿子,顿时叹了一口气。
他张飞精明一世,怎的生出了这等憨货。
转过头。
同样注意到了方才比武切磋中姜维所用枪招特别之处的张飞,看向了马超道:“孟起,伯约贤侄的解释你信吗?”
“翼德,恩公既然不愿意说,你又何必深究呢!”
“也许。”
“等子龙见了他,自会告诉我们答案。”
“至于现在……”
马超对着张飞爽朗一笑,大踏步走向姜维。
“小恩公,某听闻你和翼德前些时日定下了一个君子之约!”
“某亦有一妹,生的国色天香!”
“不知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