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沐雨,檐角悬着的太极铜铃在风里叮咚作响,十六枚卦符随着竹帘间透进的风息,时起时落。
一豆孤灯明灭,王太医身披鹤氅,他双目轻阖,浑然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
在他的对面,药童药女也席地而坐,正一板一眼学着师尊的样子参禅打坐。
堂内桌上摆满了医书,其中还夹着半卷《清静经》,纸页被穿堂风掀起时,露出“夫道者,有清有浊”的字迹。
竹帘外松涛如怒,恰似王太医此刻心境——面如平湖,暗流汹涌。
王景仁,字介庵,江南绍兴人,时年七十二岁。
王太医出身江南杏林世家“青囊王氏”,祖上可追溯至北宋太医局提举王惟德。
家族世居绍兴镜湖之畔,以悬壶济世闻名三吴。
王景仁自幼聪慧,三岁明辨百草,六岁施针点灸,十岁通读历代医著,弱冠时便已名动钱塘。
元廷曾许以高官厚禄,邀他入朝为官,却被他三请三拒。
“宁为布衣郎,不作外邦臣。”
元至正十六年,李善长以“医天下顽疥”说服王景仁,将他引荐给朱元璋。
后来在鄱阳湖大战中,王景仁凭借高超医术,挽救千余将士性命,获朱元璋亲赐“杏林圣手”牌匾。
大明开国之后,洪武三年擢升六品太医院院判,主持编修《御制大明药典》;洪武八年,兼领四品礼部祠祭司郎中,执掌太医院与天地坛医药祭祀……
回顾自己的前半生,王太医自认履历辉煌,可如今,他的辉煌正被一人蒙上阴霾。
那个人,就是吴桐。
这个横空出现的年轻道士,凭着一身神鬼莫测的能耐,半月之内从死囚摇身一变,成了执掌全军防疫的大员。
二人相隔四十余载岁月,年逾古稀的王景仁常叹自己垂垂老矣,而反观吴桐,年不满三十岁,医术不仅不输自己,反而竟大有凌驾之势。
年富力强,医术精湛,胆大心细,且不受控制……
王景仁不觉眼皮跳动,他平静了七十年的内心第一次感到如此不安。
这时,药童身子不自在地扭了扭,发出的动静打断了王太医的思绪。
“为医者,需养德修心。”王太医似有不悦:“坐没坐相,成何体统?”
“师尊冤枉。”药童揉了揉屁股,委屈地说:“好男儿就该入仕为官,做师尊这样的大人物!参禅打坐,算得什么本事……”
“你呀。”王太医叹道:“想做大官,先做学问,好高骛远,怎成大事!”
药童瘪了瘪嘴,王太医转而问道:“你随军而出,近来可有给家中寄过书信?”
“没有。”药童倒是回答的干净利落:“我爹在颍川家中广有田产,他老人家享福还来不及,我也不必问候吧……”
“荒唐。”王太医用手中戥秤杆敲了敲药童的头:“你是真不知你娘有多想你!”
王太医转而问向药女:“你呢?”
“回禀师尊,写了。”在药童鄙夷的目光中,药女颔首说道:“此前驿路畅通时,我每三日一寄书信。”
“父亲虽远在金陵朝堂,却仍在信中告诫小女:说应多学本事傍身,纵使去做个云游郎中,也可名传江湖。”
“嗯~”王太医抚髯而笑:“好极。”
突然。
就在这时。
山风陡转,檐角的太极铜铃发出急响,十六枚卦符齐齐转向“未济”凶卦。
堂外随即传来战马嘶鸣,只听雨中似有重物轰然跌倒。
王景仁手指骤然收紧,他敏锐地捕捉到——东南风裹挟着腐臭味冲进堂来,这不是普通瘟疫的恶臭,而是皮肉坏死特有的甜腥味!
老者迅速站起身,举步走向堂外的大雨。
药童药女面面相觑,二人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赶忙跟了上去。
一朵纸伞走进雨中,王太医看到,堂外蓝朔楼正用力挥鞭抽打着倒地的战马,那匹枣红马因为踩到了湿滑的石板,正摔躺在地,倒在王太医的堂前。
当看到王太医的时候,蓝朔楼的眼神中也划过一丝讶异。
药童一见是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开口,却被王太医伸手拦住。
“天意……天意啊……”王太医喃喃自语着,他径直走上前去,朗声问道:“山上山下,自有斥候往来联络,蓝百户何必亲往?”
蓝朔楼不屑地瞥了老太医一眼,他从心底里就瞧不上这个迂腐的老儒,所以并未答话,只是一味地催促着战马快点站起来。
王太医也不恼,他走上前去,低声说道:“那小道士遇到大麻烦了,是也不是?”
蓝朔楼顿时一惊,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王太医。
“你是从何得知?”蓝朔楼的声音中透露着警惕。
“老夫行医救人的时候,你俩的爹都还在娘胎里呢。”王太医说罢,语气陡然变得严厉:“你身上的腐味不似寻常瘟疫,老实交代,你等可是在营中……发现了天花?”
“天花?!”
听到这个恐怖的名字,药童药女顿时发出一声惊叫,二人齐刷刷向后退去,脸色瞬间被吓得煞白。
迎着老者锐利的目光,蓝朔楼咬牙点了点头。
“天意,天意啊。”王太医叹息一声,道:“想必那后生已是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吧。”
“吴道长妙手,自会想出办法。”蓝朔楼扶正钵胄,拍着腰上的金批箭大声说:“他嘱咐我去感通寺封闭山门,他独守瘴房,肯定会有办法的!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这般烈疾,岂是单凭一腔孤勇就可逆转的?”王太医厉声说道,声音像淬过冰的银针,刺得药童药女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你这莽汉只知逞凶斗狠,不懂也就罢了,可他心里绝对清楚得很!”
王太医白眉倒竖:“他现在已是束手无策!只能任凭天花蔓延下去!恐怕不出月底,整座苍山就是一片漫漫坟场!”
听着老太医的怒喝,蓝朔楼的心情低落到了谷底,此时那匹战马已经站了起来,他默默踩上马镫,翻身上马。
“您说的对。”雨滴敲打在他的盔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但我必须帮他,哪怕毫无希望。”
说着,他催马前行,重新步入大雨中。
突然,一声苍老而有力的断喝从身后传来:
“慢着!”
蓝朔楼下意识勒住马缰,他回头看去,就见王太医正紧紧盯着自己。
在那双明亮了七十年的瞳孔里,闪烁着一抹与这份沉稳不相称的毅然决然。
“取为师的那方铅盒来。”王太医声音低沉,对身后的药童命令道。
药童不明所以,只好遵命跑进内堂,抱来了那方师尊带了四年,却四年都不曾打开的银灰色铅盒。
当带着封条的铅盒被王太医亲自递进蓝朔楼手里时,老人的眼眸中似有波光流转,仿佛完成了一场庄重的传承。
“这是……?”蓝朔楼抱着沉甸甸的铅盒,面对王太医异样的神情,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四年前兖州大疫时,老夫曾在瘴疠之地,取下的天花痂皮。”老太医一字一句,铿锵说道。
这是当年他在一名垂死女孩臂上取下的金盏痘,最毒也最纯,后又历经九蒸九晒,方才封匣保存。
他始终随身携带着这方铅盒,结果这一带,就是整整四年。
王太医将马缰塞到蓝朔楼手里,在蓝朔楼回身拜谢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望善用之!”
暴雨更急了。
王景仁望着一人一骑护送铅盒没入雨幕,忽然想起洪武五年的那个春夜。
彼时他伏案编纂《御制大明药典》,亲手写下“天花无救,唯以人痘之法可搏一线生机,然此法铤而走险,望善用之。”
“师尊……您为何帮他?”这时药童凑上前来,忍不住发问:“那吴桐前几日还驳了您的……”
铜铃在风雨里叮当乱响,盖过了老人喉间的那声叹息。
“同行相争,古来有之,但不能苦了百姓。”
他何尝不想看那狂生碰壁?可当年那女孩咽气前,曾抓着他的袖角,说着:“阿爷,割我的皮走吧……”
那声低语洞穿光阴,与此刻远处病患的呻吟渐渐重叠成一把刀,正正抵在医者的良心上。
四年前,他从女孩身上取完这痂皮,曾连服四十九日黄连解毒汤——不是畏死,是怕这份寄托无人传承。
如今,他却要亲手把这珍藏的毒种,交给那最忌惮的人,当真是天意难测,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