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郁林省南汇市。
上午十点，在市郊的殡仪馆内，一场告别仪式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现在，让我们送逝者最后一程，愿她一路走好！接下来，请各位宾客按顺序瞻仰遗容。”
主持人虽然年轻，但低沉的声音配着播放的哀乐，显得很有感染力。宾客们依言走近前来，不由得抹起了眼泪。
周敬站在一旁，机械地和每一位宾客握手致意。
“请节哀。”
“谢谢。”
无论是和谁，都是这般公式化的对白，这让周敬心中不禁生出一丝疲惫来。
在握手的间隙，周敬看向了玻璃棺椁。在入殓师的操作下，韦桂萍的脸上画着浓妆，身上穿着一套大红色的寿衣，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是在家里突然倒下的，虽然救护车来得及时，但最后还是没能抢救过来。
医生说，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心肺功能衰竭导致的。而周敬心里清楚，这是她多年操劳留下的病根……
周敬看着她，他知道自己应该再悲伤一些，但他做不到。
自从二十年前她和父亲离婚后，周敬就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情感。久而久之，他越来越孤僻，越来越害怕和别人打交道，就像隔了一层玻璃罩那样。
他自己也分不清，这究竟只是一种习惯的自我保护，还是他真的变成了一个薄情寡义的人。
正想着，瞻仰环节结束了，宾客们开始陆陆续续离场。
“接下来，请家属手捧遗像，到后方的焚烧区进行下一流程。”
周敬抱起她的遗像，缓步走出了告别厅。他的大舅在他身边撑起一把黑色的伞，其他亲戚则赶紧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香烛纸人什么的，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后事的整个流程非常繁琐，要不是有殡仪馆的一条龙服务提醒，他觉得自己肯定弄不清楚。
接下来的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很快，在火化炉的高温下，她变成了一个小盒子，被周敬亲手安放在保管处里。
大家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氛围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洗澡更衣后，一行人来到饭店。当地习惯，告别仪式结束后会摆一场白席。
大家各自入座，动筷吃了起来。或许是早上太过忙碌，一开始大家只顾着吃，都没有人讲话。片刻后，饭桌上才渐渐有了声音。
大舅坐在周敬旁边，情绪似乎还没缓过来。他一连喝了好几杯酒，然后红着眼睛拍着周敬的背：“阿敬，舅舅跟你讲，我们的日子还是照常过，以后家里有什么事记得来找舅舅，啊？”
“好的。”周敬礼貌地回答。
“另外，你妈给你留下的东西都放在那套老房子里了，你有空就去点一下，嗝……”
他这么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哥，你有痛风，别喝太多了。”小舅一把抢过他的杯子。
“你别管。”大舅又把杯子抢了回来，“阿萍不在了，没人能管我了，我要多喝几杯......”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哽咽了起来。
“你说这老天爷也真TM的太不公平了！阿萍辛苦了一辈子，还没来得及享福，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唉！”
听了他的话，大家都沉默了。
周敬心里清楚，这个时候他应该像大家一样难过，但他还是做不到，只能尽量作出伤心的表情。
他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
......
傍晚时分，周敬来到了她生前居住的小区里。
这是一个兴建于上世纪末的单位小区，楼房都比较破旧，也没有电梯。
对此，周敬一直想不明白，明明她有条件搬走，为什么偏要住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
来到门口后，周敬把钥匙塞进锁孔，轻轻一转，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走进门，尘封多年的记忆瞬间被唤醒。房间的格局，屋里的摆设......这些让周敬恍惚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他摇了摇头，把这种奇怪的感觉甩出脑海。
这时，他看到了茶几上摆放着几个大纸箱，想必这就是大舅说的东西了。
周敬走到茶几旁坐下，顺便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
周敬现在在外省的一家顾问公司工作，这次回家办后事请了好几天假，工作上的事情耽搁了不少。他心里盘算着，收拾好这一切后要尽快赶回去，有一个项目在等他，他不能浪费太多时间......
周敬打开第一个纸箱，里面有几张银行卡，还有一些写着账户名和密码的本子，应该是她在证券、基金公司开设的户头......看上去这就是她留下来的全部财产。虽然不多，但她确实一直在很努力地赚钱。
不过周敬一直觉得，要不是钱的问题，她和父亲就不会离婚了......
这么想着，周敬又打开了第二个纸箱。
他愣住了。
纸箱里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物件：磁带、模型枪、音乐盒......
周敬一眼就认出来，这些都曾经是他的东西。
周敬有些诧异。当年父母离婚后不久，他就上了高中，从此很少回这个家。他完全没想到，她竟然一直保管着这些东西。
在周敬眼中，它们虽然沾染了岁月的痕迹，但整体保存完好，就像一段段尘封的记忆。
周敬稍微有些失神，在平静了下心情后，他开始翻看起来。
他先拿起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一看，那是一份英语试卷，那个不及格的分数还是那样鲜红刺眼。周敬顿时想起，那是自己刚上初一时考出来的，当时还被请了家长。
离开学校后，周敬本来以为她会狠狠骂自己一顿，但她没有，只是叹了口气：
“你不是小孩了，要学会对自己负责。”
周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只依稀记得自己最后拍着胸口向她保证，而她也露出了微笑。
她原来也是会笑的啊……
周敬放好试卷，又拿起了第二样东西。这是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周敬是小学生模样，正瘪着个嘴，满脸不高兴的样子。
周敬记得自己小时候很讨厌照相，拍这张照片时，他还跟她生了一天的气。最后是她许诺给自己买个机器人玩具，他才勉强拍了一张。拿到照片时，她还说了一句：
“再不多给你拍点照，你就长大了，妈妈怕记不住你小时候的样子了。”
说得这么夸张，她的记性没那么差吧……
周敬放下照片，拿起了第三件东西。那是一个老式信封，看上去比这里面大部分物件的年代都要久远。
周敬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
“我的梦想是长大以后永远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最后是一个大大的落款：周敬。
周敬对这封信完全没有印象，他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因为什么而写下的了。
但是，她竟一直留着。
真肉麻，我以前怎么会写这种东西……
正想着，周敬突然感到自己脸颊上有液体滑过。他摸了摸，似乎是从自己眼中流出来的。
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周敬心中疑惑，开始手忙脚乱地擦了起来，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完。
就在这时，好像什么开关被打开似的，周敬下意识抬起了头，环顾房间的每个角落。一种窒息感凭空出现，笼罩着他的全身，让他喘不过气。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
她，已经离开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不会有人再提醒他天冷添衣，不会有人再在乎他的工作和生活，也不会有人再专门煲好一锅汤，等着他回家。
与此相比，自己却经常对她冷脸相待，对她的事情也不上心，结果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如果能对她再好一点，如果能多见她几面......但事到如今，这些如果又有什么用呢？
他再也没有叫妈妈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周敬感到心中那个玻璃罩霎时间碎成了无数片，暴露出其中血淋淋的内心。
心，好痛啊！
她，已经离开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认清了现实，他放弃了努力，低下头，任由泪水在自己的脸上流下。
痛苦，自责，悔恨。
房间内冰冰冷冷，了无生气。
他捂着嘴，无声地呜咽了起来。
......
当晚，周敬没有回住的酒店，而是留在了那套房子里。
他并不害怕，甚至希望能够看见母亲的魂灵，被她骂一顿也好，这样还能让心里好受些。
他和衣躺在母亲的床上，闻着仅存的母亲的气息，渐渐睡了过去。
他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事情还没有不可挽回。